菊是中国花鸟画的常见题材,不仅因其具有典雅、高洁的审美价值,更在于菊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托物寓感的象征。中国花鸟画的灵动常体现在以静写动,以形写神。就画菊而言,《芥子园画谱》(下文简称《画谱》)中所概括的“四不”与“四放”尤为精当。 清代沈心友、王概、王蓍、王臬在《画谱》中将画菊概括为“四不”:花,须低昂而不繁;叶,须掩仰而不乱;枝,须穿插而不杂;根,须交加而不比。细细品味,“四不”既是对画面局部的要求,也关涉整体构图。菊花的形态往往是枝叶相掩,因此,“叶之不乱”与“枝之不杂”实为相辅相成。那么,画菊时应该怎样安排花、叶、枝、根才能合乎章法呢?《画谱》给出了三个步骤:第一步,“菊之根枝,先于未画花叶时朽定”,所谓“朽定”,即以碳笔拟定草图。也就是说,画菊时应先大致勾勒出菊的枝和根,然后再根据枝根方向和这一株菊花的大致布局添写花叶。第二步,“俟花叶完后,始为画出”,即在花叶完成后,再将炭笔勾勒出的根枝完善。第三步,“根枝已具,再添花叶”,即根据大致成形的构图,在局部点缀花叶,以求得更为完整的画面效果。概言之,画菊须经过“整体勾勒”“局部刻画”“整体添写”的过程,才能避免出现叶少花多、枝强干弱、花不应枝等问题,形成花叶相掩、根枝交错的层次感。 菊之逞姿发艳在于花,而花之蓄气含香又在乎蕾。如果说“四不”塑造的是菊在空间布局上的整体感,那么《画谱》中对菊花花蕾绽放状态的区分,即半放、初放、将放、未放,则是为了呈现出菊花在不同时间段上的形态。这“四放”乍听起来区别并不明显,但《画谱》却将这只可意会的分殊描述得妙趣横生:所谓半放,即花绽放未满,因此侧看尚能看到花蒂,此时的花蕾呈“嫩蕊攒心”之势;所谓初放,即花苞始破,花瓣已经舒展开来,此时的花蕾呈“握拳伸指”之状;所谓将放,即花瓣已经微微开始变色,但花蕾尚未绽放,因此花萼尚有余香;而所谓未放,即紧闭的花骨朵,此时的花蕾“蕊珠团碧”“众星缀枝”。其实,这四种姿态还不足以涵盖菊花绽放的多彩过程,但《画谱》对花蒂有无、花瓣颜色等方面的提点,无疑启迪了画家,使其能在创作中举一反三,将这“四放”演化为菊花的千姿百态。 很多画家都曾把《芥子园画谱》作为绘画启蒙的范本,如黄宾虹、潘天寿、傅抱石、陆俨少等,可见《画谱》内容之博大精深,但正所谓“似我者俗”,临摹者可以做到熟能生巧,但人巧不敌天真,具有灵气的作品必然要在纯熟的技巧之上融入画家独特的精神气质。就画菊而言,这样的佳作不胜枚举。 明代“青藤画派”鼻祖徐渭以泼墨大写意著称,他的泼墨牡丹、泼墨葡萄驱墨如云,堪称经典。郑板桥有一方刻着“青藤门下走狗”的印章,齐白石也曾用诗句来表达对徐渭的推崇之情,可见徐渭天资之高。但徐渭虽有“眼空千古,独立一时”之才,却一生孤苦伶仃。他早年丧父,中年丧妻,一生钟爱的藏书最后落得变卖殆尽,因此,他只能将自己的积郁融注于笔端,留下了一幅幅惊世骇俗的作品。试看他的《花卉图卷》,画中有墨菊一段,以竹枝为衬,笔墨淋漓,花朵错落有致,意境则在似与不似之间。图右侧题诗一首,诗画一体,把“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的徐渭的一生融为了一株东篱晚香。 清初画坛“四僧”之一的朱耷,号八大山人,系明皇室后裔。明朝灭亡后,朱耷内心悲愤,便隐姓埋名,后遁迹空门,潜居于山野。其人生之坎坷与徐渭颇有相似之处,因而在画作上也多有心照不宣。试看朱耷的《瓶菊图》,画中以一株野菊花的枝叶为表现重心,而把花朵放在次要地位,这种主次颠倒的手法和徐渭画作中那种“在似与不似之间”的表现力可谓异曲同工。此外,画中插花的瓦罐无疑让人眼前一亮,瓦罐所占比例看似喧宾夺主,却使画面效果出人意表,几道柔韧自如的线条加上几笔有意无意的点擦,使瓦罐颇具质感,好似瓶身挂有一层淡淡的泥土。与朱耷早年狂放不羁的绘画风格不同,这幅创作于其晚年的《瓶菊图》给人以洗净铅华的安详之感。晚年的朱耷开始研究庄周哲学,多次以“游鱼”为主题进行创作,以寄濠濮间想。思想的转变使他渐渐磨去了以往创作中的那种狷狂,不禁让人想起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所描绘的那种超迈的典雅——花落无语,人淡如菊。 除了徐渭和朱耷,中国美术史上还有很多蕴藏着画家精神气质的菊画佳作,如明末清初“常州画派”开山祖师恽南田的没骨菊花。恽南田画菊很少勾勒,多以水墨着色渲染,用笔含蓄,天趣盎然,达到了“惟能极似,乃称与花传神”般形神皆备的境界。再如“清末海派四杰”中吴昌硕的菊画,吴氏参透了书画一体的奥妙,将书法篆刻的行笔、运刀以及章法体势等融入绘事,使笔下《菊石图》《秋菊图》等作品形成了富有金石味的独特风格。此外,明代沈周的《盆菊图》、清代虚谷的《菊花图》等,都是匠心独运的佳作。概言之,这些作品之所以能够超越时空,动人心魄,不只在于其所展现的炉火纯青的技巧,更在于它们不加掩饰地袒露了画家的真性情,令后人能在艺术作品之外品味到艺术家的个性与人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