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侄文稿 颜真卿
某日读报,看到向云驹一篇文章如是说:“当下书界和社会众生,将许多非大家、非名手的书法作品抬到很高的地位,使当代书法史黯然无光,使当代书家贻笑历史。”此说可谓掷地有声、切中要害。这些年,书法“热”了,而且热得乱象丛生。总得有人说真话,免得热昏了头,忘乎所以。 人们不禁要问,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热捧”现象?是因为当代没有书法大家和名手,而又非要显示当代书法的成就,就只能不顾事实、不顾历史地抬高?还是大家、名手没有被发现,只好把三流捧到一流甚至超一流的地位?抑或是商业炒作的需要,醉翁之意不在书法?在利益驱使下,什么头衔不敢封?书法家头衔又不是官职,谁还去追究真假?何况书法艺术的标准最是飘忽。于是,“圣手”、“大师”、“大家”都来了。来了是来了,不过“黯然无光”,而且“贻笑历史”。 真无大家乎?真不知大家也!大家在民间!笔者所见,民间真有书法圣手,无名无响在砚田耕耘、在墨中浸润,功力深厚而无功利心。因无职务、无头衔,不以“书家”称也。而挂满了头衔的所谓“大家”、“名手”,忙于炒作,功夫全在书法之外,功利心昭昭,看其字迹,可谓还未入书法之门,竟是“名家”了。漂在上面的泡沫喧嚣得夺目,过不了多久就会消失,真正的大家往往是后人的发现,因为水落石出了。艺术发展有一个不成规律的现象,当时叫响的未必传世,当时无声的也许后世流芳。原因是,当时的响声可以来自艺术之外的其它因素,后世的流芳只能来自艺术本身。 书法何以是艺术?书法就是写字、写汉字。读过小学,人人都会写字,但并非人人都是书法家。只有写字写得“好”的人,才可能成为书法家。什么是“好”?见仁见智,性情趣味各异,这也是书法艺术颇多争议之原因。但这并不等于书法没有标准。书法就是书写之法,“法”就是规矩、法度。个人性情、才情、学养、功力以及德性都必然在法度中得以体现,书法好或不好,要看其美不美,即多大程度上体现了美的规律。故,美不美才是标准。 比如楷书,就要讲究布局匀称、结构得体,符合平衡稳定的自然规律,这是基本要求。楷书又称“真书”、“正书”。只有“正”才能平衡稳定。颜体字稳如泰山,正气凛然,大气磅礴;欧体字刚正挺拔,端庄典雅,稳重大方。楷书是“站立”的汉字,站有站相,军人的“立正”之姿,就是最好的“站相”,骨正才能形端,端庄才能挺拔。站立如松,正气充盈,字体才有勃勃生机,才有苍劲之生命气象;不歪不斜,不倚不靠,字形才有亭亭玉立之相。正气、正性、正形,是长期修炼的结果。首先是品质之正、心性之正,然后才能得心应手,不是谁提笔都能“正”的。刘熙载说:“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心正才能笔正。“正”者,品质与功力的结合也。当今书界名家、大家,有几位以楷书而名?能写楷书者几人?楷书最见功力,是书法的基础,也是“真”功夫。所以,需要下苦功夫、笨功夫,此乃书法之正路也。但很少有人走这条苦路、正路,更多的人愿意绕着走,抄近道,直奔行书、草书而去,似乎能写行草就算书家了。 如果说楷书是“站立”的汉字,那么行书就是“行走”的汉字。楷书是静态,行书是动态。静显仪态,动显风骨。俗话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行走,是生命肢体运动形态;行书,是汉字笔画的运动形态。看一个人的走姿步态,可见其脾性与气质。行书也一样,运笔之气、之势都在字形之中,笔墨之动,就是心神之动、性情之动。行步,最忌匆忙趔趄不前,此乃心虚胆怯之状;相反,步态稳健,从容不迫,坦然自若,便是心正胆壮之形。大步流星,悠游自如,风韵由生。行书是楷书的动态之姿,故楷书功底不可少,平衡规则不可破,其美学核心是谐调。因此,行书是在动态中求得汉字的谐调之美、稳健之美、韵致之美。王羲之《圣教序》里的字,收放自如,流畅中透出飘逸,洒脱而不失法度,胸有成“字”,一气呵成,行态中蕴有楷意,风骨中体现神韵,千古风流也!所以,行书比楷书境界更高、难度更大,是法度与才情的高度统一,是功力与性情的完美呈现,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缺少扎实的楷书功底,行书就只能是有行而无形。想抄近路的人,没有那么幸运。 草书是不是容易些?笔走龙蛇,天马行空,云里雾里,谁人识得真面目?所以,当代以草书而博得“名家”、“大家”的很多。草书是为适应快速书写而产生的,在实用中形成,也可以说是汉字的“奔”、“舞”之姿。因为迫切、激动,所以奔舞。人奔舞起来,肢体要变形。同样,汉字奔舞起来,也会变形。草书就有省略、简化、丢笔掉点或一笔带过,甚至会有另一种简约写法。这样,就离楷书字形很远了,造成很多人不认识。尤其是在人们普遍使用电脑、越来越远离书写的今天,很多人不识草字。因为不再实用,所以陌生了。当代书家热衷草书,是不是和越来越多的人不识草字有关?因为人们对自己不懂的东西会产生一种神秘感、深奥感。俗话说,画鬼容易画人难。是否可以说,草书容易楷书难?画鬼容易是因为人都不认识鬼。草书当然不是鬼,但大多数人也不认识。不识不懂,不就说明其高不可及或深不可测?当今恰有一种书风,有意把字写得大家都不认识,甚至连自己也不认识,以不识为高深,故弄玄虚以唬人,自古有之。东汉赵壹在《非草书》中说,草书之旨是简易,“删难省烦,损复为单,务取易为易知”,“草本易而速,今反难而迟,失旨多矣”。可见,草书是为了易知,今天反而难识,岂不是弄巧成拙?真正的草书不是“画”出来的,也不是“仿”出来的,而是特定情境下、特定心情下的奋笔疾书,是情绪与性格的直接表达。如果说楷书是公文,行书是散文,那么草书就是诗。毛泽东书写自己的诗词多草书甚至狂草,狂草如诗,狂飙天落,气势如虹,豪放至极。这是诗意的另一种呈现,书与诗如出一辙,相得益彰,无不是洒脱性格与浪漫情怀的外化。韩愈说,张旭“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可见,草书是一种“有感而书”,是思绪激流与精神个性直奔笔端,是书法的极端与极致。如果内心没有激情,以什么充盈笔墨、驱动笔墨?那只能无病呻吟,作秀而已。“为赋新诗强说愁”,为写草书却不知何所愁。为何草书?为潦草乎?故,许多所谓草书,不是“书”出来的,而是“画”出来的,徒有其形,而无其韵。 书法之所以是艺术而不是技术,就在于它自身有一种表达和承载的功能,它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这就要求书家先要胸中有“墨”,有学养积累,有思想见地,有精神内蕴,一句话,有文化品位,胸中之墨就会自然而然地汇入笔下之墨,所谓“中得心源”,首先是心中有源。“鲁郭茅”不以书家称,但他们的墨迹,独具格调,意味十足,胸中之墨饱满矣。王羲之如果只有笔下之墨,何来传世文章《兰亭序》?故,胸中有墨,书法首要。当然,胸中之墨必定要通过笔下之墨体现,所以书法的基本功必不可少,古代书家勤学苦练的故事需要当代书家续写。但这不等于说,只能模拟古人,更要“外师造化”,向自然学习,向生活学习。有创造的书家,不可能泥古不化,灵感往往来自于生活与自然。张旭从公孙氏的舞剑中得到灵感,毛主席说他为《红旗》杂志题写刊名时的“红”字受到红绸舞的启发。汉字是象形字,源于自然万物象貌,草木之状、鸟兽之形、动静之态、刚柔之道,此乃活的源泉。书法一定不能割断自然之源与生活之源。遗憾的是,当代书法有一种只问碑帖不问源的泥古与拟古之风气。其一,遇简必繁,不写简体字,似乎只有写成繁体才有文化,殊不知,由繁到简,是汉字发展的必然规律,是规律就不可逆,又何必如此泥古不前?其二,惟古人之点划模仿为能事,亦步亦趋,惟妙惟肖,似是古人,实非古人,模仿而已,如此也只能贻笑古人了。 书法不仅仅是技法。它是技法所承载的文化,因而是艺术创作。文化是墨,人格是笔,书法是精神的一种存在。门外窥书,一孔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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