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化”苦旅
时间:2024/11/28 06:11:56 来源:中国文化报 作者:王漪 点击:次
中国山水画自六朝兴,历1500余年而不衰。其原因是受中国古代“天人合一”思想的影响和中国人特别强调人与自然的相互依存及和谐,这种思维方式把世界看成一个统一的整体,着重探索天与人、主与客、自然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山水画也就成为富有人性的“人化”自然,即“胸中山水”。画家运用技巧表现自然之美,或为“畅神”“怡性”之媒介,更要成为某种精神品格的象征。画中的山水,也非真正意义的自然山水,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经过画家的“心化”过滤,富有生命律动。它源于自然,又高于自然,是画家理想中的自然,是由物质派生出的精神世界,是超现实的现实,超物质的物质,是艺术家主体精神的升华。镜花水月,皆由心会;兴寄神游,良足动人。 画家手握一管,写尽人间丘壑,此“写”之过程是“泻”“胸中盘郁”的过程,是情动的过程更是到达理想彼岸的过程。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云:“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游目骋怀,佳兴发”“积思游沧海”“花有荣败,人有生死”。亦是由物心动,心动驱使情动。画家在这逻辑规律的演进中给予定格,并成为作品,成为永久的经过心动的痕迹。 画宜有心有物,心到物边是情,物来心上是形。此心此物,即物亦即是心,心物各一又合于一,有了心之非真和物之真就有了画,也算得了真正的画。若无此心之非真,何来超然,岂能可读;若无此物之真,何来真切,岂谓可游。有心有物也就成了中国传统美学的重要特征。 艺术家心路的旅程永远背着痛苦的行囊,其痛苦之处在于如何将心物合一。因为画画有了心物合一,才能产生画意与画趣。意则为心,为虚,宜虚中有实,实中有虚,为画家通过物之载体寄托的生命意识,表现理想追求;趣则为物,为实,宜实中有虚,虚中有实,为画家调动一切绘画因素对物进行重新优化整合;由此即有绘画上的意趣相合之意,生发了境界,其境界有三: 一为情境。情是画中最紧要的,是画的生命,贯穿于画的全过程,是心与物的体验、感受。若无情,又何论画。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云:“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咏志,莫非自然。”画亦如此,情是人对物的感受,是诗人和画家对自然的欣赏,但在欣赏时不囿于心情舒畅,兴高采烈,有时会在失志落寞和愁苦悲哀的心情中欣赏自然的美丽。愁苦和美丽,心与物产生矛盾的碰撞,能将这种矛盾调和最好的是诗人和画家,经过倾诉和挥写,一切烟消云散,留下的是永恒的经过心与物碰撞的新生命——作品。画家的人品胸次、品德修养、气质胆魄的高低优劣,决定着在作品中所达之情趣的高低优劣,也决定了作品的生命和价值。元人倪瓒的简洁数笔,一派淡泊静穆之意跃然绢素,其除了受庄子“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的影响,也与他晚年落难及战乱,弃家隐迹江湖的经历有关。又孔尚任《桃花扇》中《沽美酒》为证:“你记得跨清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弯腰。”此情、此景是国恨家仇的悲哀,是诗人心灵深处的愁苦与无奈。因此,画家和诗人要使自己的作品打动人,所绘所言之情必须是真实的。 二为悟境。悟是心对物体会的结果,是“物”至“化”领悟的过程和终极。陆世仪在《思辨录辑要》中云:“凡体验有得,皆是悟。”好似僧人坐禅,以心去观物之本质,静悟得度,以微妙之法门超越一切,其不是用逻辑定律去思考,而是用“禅定”领悟体验。古人写竹,以物传心,多借竹子“劲风不能撼其节,雪霜不能夺其色”的坚贞,以及风雅、虚心的风骨以喻自己或表胸中之事。以至皴山染水,意在卧游,托寄情志。与其说是写竹皴山,不如说是在画自己,画中的自己便是心性,见性明心;画中之竹成为画家寄托心性的载体,是有呼吸的生命之物。太湖山水之中,又倪瓒荡一叶小舟隐迹期间,居无定所,眼中两岸秋冬间的残枝败叶与心底的愁苦融为一体,是谓有我之景,故其笔底间皆是“一江秋水淡寒烟,水影明如练,眼底离愁数行雁。”既是自家的心性,又是自我体验后的写照,执自己的本来面目,领悟理解一切。心为物化,即物化心,此乃悟境。 三为神境。神是精神、神韵、灵魂所在,是幻想,是超越自我主宰一切的无形东西。它凌驾于心我与物我之上,而又无影可寻,同时又深信其真实。司空图《诗品集解》中云:“匪神之灵,匪机之微。如将白云,清风与归。远引若至,临之已非,少有送气,终与俗违。乱山乔木,碧苔芳晖,诵之思之,其声愈希。”此中之神,心之神也;机,天机也。所言超诣之境,可望而不可即。远远招引,好似相近,但无由践之途。既而近之,才觉超诣,又便非超诣,超诣之境不可以人力求之,故诗境惟超诣最难。此超诣之境在绘画中可称之为神境。亦如陶渊明《桃花源记》中虚拟的一个非真但又似真的空间,读后深信其真实。王渔洋论诗提倡神韵,神韵为诗中最高境界,也是画中最高境界,充满神韵的超诣之作,进入神境。神境是心与物融,物与心化的升华、再造。董其昌以心化之物营造了无我之境,使观者从其画中获得直觉的遐想,绢素间的一点一划均从心中过滤出来。清初画家八大山人,由于明朝灭亡的悲哀与流离的愁苦,在心中凝结成精魂,其心物则是血与泪交融的形质,这种形质无法用眼睛辨识,只能用心去解读。 画中三境可概括为:心我,物我,超我。画家须在此境界中表现自己,不断地在物我之间追求演进,以殉道精神,作“心化”苦旅…… (作者系陆俨少艺术院院长)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