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世纪末,汤显祖为宜黄腔创作的传奇《牡丹亭》(一名《还魂记》)脱稿后,立即被移植于吴门曲坛。除沈璟的改编本《同梦记》外,尚有冯(梦龙)本、吕(玉绳)本、臧(懋循)本等。改编大抵着眼于昆曲的音律。汤显祖在读了沈璟的改本后,立即致信吴门曲家,通过《答孙俟居》《答凌初成》《答吕姜山》《与宜伶罗章二》等,作出声明,表达了如下观点: 一、“弟自谓知曲意者”——汤显祖自认为熟知为曲之道,即熟悉戏曲创作规律。 二、“凡文以意、趣、神、色为主”——作家一旦进入“意、趣、神、色”的创作境界,没必要顾及九宫四声。 三、“吕家改的(当是沈璟的改本),切不可从”。这是因为:“虽是增减一、二字,以便俗唱,却与我原做的意趣大不相同了。” 四、改本是在“割蕉加梅”。真正的艺术意境,仿佛王摩诘之冬景芭蕉,“其中骀荡淫夷,转在笔墨之外。” 五、“予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 落实到传奇创作,汤显祖的作品,表现为“填调不谐,用韵庞杂”(凌初:《谭曲杂札》),而其文辞也常有卖弄学问之嫌,如《牡丹亭·冥判》之〔混江龙〕一曲,几乎无句不使事用典,许多唱篇又好叠用文学修辞手法,致使曲意过于含蓄晦涩。 与其相对峙的是吴江沈璟,其主张一是“癖好本色”,二是崇尚音律。尤其其音律见解,沈璟针对汤显祖观点,借用前辈何良俊的话,作了如是表达: 宁律协而词不工,读之不成句,而讴之始叶,是曲中之工巧。 对于沈璟的本色理论,即便是吴江派内部,尚有不同的解释,然而沈璟对音律的表达,即使引用了何氏不无偏激的语言,曲学家们在“字之平仄聱牙、句之长短拗体不胜枚举”,致使“才人得之动容,伶人见而蹙目”的《牡丹亭》面前,几乎没有了异议。吴江派曲家王骥德批评汤显祖“置法字无伦”、“屈曲聱牙,多令歌者咋舌”;范文若批评《牡丹亭》“多用宜黄土音,板腔绝不分辨,衬字衬句,凑插乖舛,未免拗折人嗓子”。沈璟音律论的追随者臧懋循甚至讥笑汤显祖:“识乏通方之见,学罕协律之功”;沈宠绥则把《牡丹亭》比作“龙脯”:“只宜珍览,未宜登歌。”因而在明代(直至清代),“本色论”和“音律论”的倡导者沈璟却一直被奉为“词坛盟主”,代表了昆剧的主流与正宗。 然而,现当代史论家把“汤沈之争”归纳为内容与形式的矛盾。鉴于《牡丹亭》的震撼人心的力量,已被公认为昆剧艺术的经典,论家于是一方面把昆曲文学内容的典雅性推崇为昆曲“原汁原味”的根本属性,同时又从哲学概念出发,把“破律”视为一种“内容决定形式”的无可非议之举。于是在当代编撰的昆剧史上沈璟早失去了应有的地位和光彩。 新时期以来,随着昆曲被列为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名录,沈璟的曲学理论(包括“本色论”和“音律论”)对于昆曲发展的决定性意义虽已受到学界关注,但尚没有足够深入。而由于当代昆曲热衷于在高校和知识阶层中吸引(培养?)观众,忽视和放弃了它在市民观众中的演唱历史传统,从而昆曲的艺术典雅性无形之中受到强化,因而“汤沈之争”虽然发生在几个世纪以前,就其“本色”和“音律”的两个理论层面而言,至今依旧存在较大的认识空间,并可以借此作出新的解读来。 我过去曾把“汤沈之争”论为昆剧的文学性和舞台性的一次激烈争鸣。但如果把“汤沈之争”放在晚明我国南方的社会和经济的大背景中考察,“汤沈之争”可以认为是昆剧艺术领域中贵族和市民之间的一场审美对峙。 昆曲发祥于明代,作为昆曲发祥地的苏州,明代的近三百年历史,正是它的城市经济起飞的关键时期。明代苏州城市经济的起飞,得力于苏州丝绸手工业,苏州的丝织业带来了新的生产关系、生产方式,最终使苏州的城市面貌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在资本主义萌芽经济破土发展的同时,儒家学说开始贬值。随着拜金主义的甚嚣尘上,卫道者们面对社会的世风日下而痛心疾首。这期间,启蒙思想有所闪烁,尤其是民主和个性解放的思想开始烛照“乱世”。社会力量就在商贸大潮中分化和重新组合,市民渐渐成为重要的社会阶层。万历29年(1601)为了反对苛捐杂税,丝织工人葛成领导了一次震惊朝野的苏州市民暴动。如果这是一次苏州市民为捍卫自己的经济权益而进行的斗争,那么,发生在天启六年(1626)苏州市民为声援东林党人周顺昌而发起的反阉党的市民风暴则是一场纯粹的政治斗争。颜佩韦等五位普通苏州市民在这场政治风暴中英勇就义,表明以丝织工人为主体的苏州市民,作为一支重要的社会力量和政治力量的成熟。 这样一支重要的社会力量,在政治经济的舞台上是一支充满生机活力的生力军。在文化战线,虽然他们不通文墨,然而却又是重要的文化消费对象。昆曲兴起后,苏州市民与士大夫、贵族文人展开了观众席的争夺,他们希望按照市民的审美愿望把昆曲引进市民舞台。而昆曲也只有改造了自己的观众结构,牢牢吸引住广大市民观众,它才有可能在与其它地方声腔的竞争中保持强劲的优势。 如何引导昆剧从士大夫、贵族的厅堂红地毯上突围?如何在确保昆曲固有韵味不流失的前提下,使它成为士大夫、贵族与“畸农市女”共同的文化消费对象?在明代万历年间这样特殊的戏曲环境和特殊的社会政治、经济环境中,已经聚集着这样一个戏曲人才群落:他们将用自己的理论和传奇实践来回答时代和社会急需他们回答的课题。于是一个倡本色、重音律、主风世的以沈璟为“盟主”的学术和创作流派——“吴江派”已经在侧幕候场,并呼之欲出了。 沈璟的“本色”理论,乃是昆剧市民观众的审美理论,就某种意义而言,沈璟和以沈璟为首的吴江派曲家群落,是这个时代昆剧市民观众的代言人。沈璟还提倡净、丑角色使用苏州方言进行插科打诨,甚至主张把俚言俗语也引入传奇。他所创作的十七种传奇,大多取材于市民生活,且有较强的娱乐性。正是这个缘故,“本色派”的传奇作品便大受职业戏班的欢迎,从而推动和加速了昆剧职业戏班的发展。昆剧又通过职业戏班越来越多地吸引了普通市民,从而使昆剧的观众结构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只有这时,昆剧才有机会突破厅堂红氍毹的囿锢,真正进入市民舞台,并得以占领城镇乃至乡村的庙台、草台。时至晚明,长期占据苏州曲坛的海盐腔、弋阳腔、余姚腔等外地声腔被迫退出吴中地区。昆剧成为了吴中一统剧坛的霸主,可以这样说,是吴江派为清初“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的“家歌户唱”大普及扫清了道路,完成了理论准备,奠定了实践基础。 然而,沈璟的市民观众代言人并不是纯粹的。当职业戏班的大流播带着民间声腔“随心令”的惯性,扰乱了昆曲音律秩序的时候,沈璟即挥舞起音律的理论大旗,提出“宁律协而词不工”,以“不欲令一字乖律”捍卫了昆曲的“水磨”韵味和正宗性。音律理论固然以“字正腔圆”为指归,和市民舞台的艺术取向并不决然悖反,但沈璟对音律的过于拘泥与执着,本质上迎合了士大夫、贵族的审美趣味,这表现了沈璟作为士大夫艺术家艺术观的矛盾与裂变。 与此同时,汤显祖则以“意趣神色”延伸了昆曲文学的贵族性与典雅性,他以不朽的传奇《牡丹亭》的艺术造诣以及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支撑了自己的学说,并迫使吴江派在“法与词两擅其极”(王骥德:《曲律》)和“双美说”(吕天成:《曲品》)中寻求中庸之道。然而,汤显祖的“拗折人嗓”的极端主张,却在无形中肯定了民间职业戏班为争取市民观众而对传奇原唱的增删变更,从而一定程度上背离了昆曲的典雅与正宗。汤显祖的《牡丹亭》不仅是他的代表作,也是昆剧艺术的代表作品。《牡丹亭》的女主人公杜丽娘那种追求婚姻自由和个性解放的叛逆精神,仿佛漫漫长夜里点燃的一支火炬,照亮了市民舞台,又恰恰体现了市民阶层中的民主潮流,张扬了先进的市民精神。这也就是《牡丹亭》能在市民舞台大放光彩的缘由。《牡丹亭》作为宜黄腔,在它的故乡江西,几乎没有太大反响,而在市民阶层相对成熟的吴门剧坛却“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牡丹亭》的创作方法也无疑迎合了苏州市民观众的审美期待。汤显祖也因为《牡丹亭》等“四梦”在昆曲市民舞台上的流行,才得以完善了他自己的创作思想。 “汤沈之争”的实质表现为昆剧的艺术属性——文学性和舞台性之间的矛盾,以及昆剧的社会属性——贵族性与市民性之间的对峙。中国戏曲在它的幼年时期,其固有的文学性与舞台性之间的矛盾与对峙并不非常突出,呈现了一种隐性态势。昆剧由于士大夫和贵族文人的参与,在日趋典雅化的过程中,传奇的文学地位得到了迅速提升,传奇已成为显示“词家大学问”和“专弄学问”的所在,剧作家甚至陶醉于某些可读不可演的案头传奇之中。而戏曲舞台性的最重要标志就是文字的“音律”与它的“本色”风格。戏曲文学的典雅化和对音律的漠视,标志了戏曲“舞台性”的严重失落。“汤沈之争”之所以能够演变成一种大规模、长时间的理论批评,并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明清两代的戏曲运动,决不是偶然的;另一方面,昆剧诞生伊始,受到了贵族阶层的垄断。如前所述,随着吴中资本主义萌芽经济的发展,市民阶层的不断壮大成熟,昆剧具备了更大规模的演出空间和多种多样的演出场所模式。形式要求于内容的完全就范,而内容在新的社会思潮中却要竭力撑破陈旧程式的束缚。尖锐化了的文学性与舞台性之间的对峙,又转化为新的矛盾,表现为戏曲市民属性的回归和对昆曲贵族属性的挤压。 由此可见,汤显祖和沈璟虽然都是士大夫,但“汤沈之争”决不是士大夫之间的争鸣。这一场学术争鸣,不仅表现为戏曲文学性与戏曲舞台性之间根深蒂固的矛盾,也体现了昆剧贵族性和昆剧市民性的两性对峙。而争鸣的双方均都无法克服这一时代士大夫艺术家自身的审美形态的矛盾与裂变。这场争鸣的后果,直接导致了“雅”与“俗”的接近与融会。借着这片经过“汤沈之争”洗礼的土地,一个致力于“词与法两擅其极”和文采、音律两相兼容的“双美”的新创作流派——“苏州派”同时开始在母腹中躁动。古代昆曲选择的是一条必由之路:通过“汤沈之争”打造了它雅俗共赏的风范,即:清初李玉为首的苏州派最终铸就的家歌户唱的“吴门曲派”风范。 昆剧的市民话题决不是多余的话题。延续了几个世纪的生命,且在很长时间中曾是全民共唱的舞台艺术的昆剧,在她亟需抢救、保护之秋,却单向地遭遇了高校和贵族的红氍毹,对市民舞台的漠视和放弃,也足以引起我们对几百年前“汤沈之争”的新一轮的解读和反思。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