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新工人戏剧的转折:第一届打工文化艺术节 2009年元旦,首届打工文化艺术节在北京皮村工友之家的新工人剧场拉开帷幕。对于新世纪以来从事文化艺术创造的新工人群体来说,这是个非常重要的事件。它让天南地北的工友们聚在一起交流学习。为期三天的艺术节共举办了两场戏剧演出,一场纪录片放映,一场诗歌朗诵,两场新工人民谣演出,数场新工人戏剧、音乐和文化方面的工作坊,一场劳动文化艺术论坛,以及若干晚会联欢。 艺术节上首先亮相的戏剧作品是北京工友之家新工人剧团演出的《我们的世界,我们的梦想》。北京奥运会刚过去,针对所宣传的“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新工人剧团提出自己的思考:新工人群体和都市中产白领尽管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空间,但彼此真有同样的梦想么?作品呈现了新工人群体自“新时期”以来的处境和经历,阐述其立场和观点,亮出一种与主流意识形态截然不同的梦想。 戏一开场,新工人集体面对观众直接发声:改革开放三十年了,中国经济发展、国力提升,各方面成就有目共睹。但这么多年来有一个社会群体一直在忍耐。今天,他们决心不再忍耐,要大声说出自己的思考和诉求。故事从这里开始。主人公来子出自南方乡村,他的人生轨迹清晰印证着改革开放30年的发展历程。来子的童年充满红色的理想和激情,加入少先队,戴上红领巾,宣誓为共产主义而奋斗终身。之后是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到来,在那希望的田野上,似乎一切都在进步,都在向着更美好的未来前进。 很快,姐姐小芳外出打工。在乡村,考不上大学就没有前途。来子成绩不好,他迷茫地问自己:这个世界难道只有一个出口吗?姐姐来信鼓励来子好好学习,却没告诉他打工的艰难。被压榨得一身疲惫的她,只盼望赶紧拿到工资辞工回家和心上人结婚。但霸道的老板断然拒绝了她的辞工要求,他担心的是圣诞节前从欧洲和北美接来那几笔大单因人手不够做不完。小芳被老板不由分说赶回车间,默默流着眼泪延迟了婚期。 就在小芳和工友们加班赶制圣诞礼物时,灾难发生了。短路的电线冒出火花,厂房起火,而出口和门窗却因老板的“严格管理”被锁死。小芳和其他八十多名少女一起葬身火海。血红的灯光下,吉他伴奏民谣演唱和演员们激烈扭曲的形体表演讲述了这触目惊心的故事。当女工们躺在地上不再挣扎,舞台灯光渐渐暗去。舞台上投影播放了一则新闻记录片:1993年11月19日,深圳致丽玩具厂因电线短路引发火灾,厂方为“严格管理”而将车间出口锁死,导致加班女工无法逃离现场,87名女工被烧死,51人被严重烧伤。 小芳遇难后,来子辍学和其他青年一起进城打工。来到城市,等待他们的是缴费、办证——各种城里人完全没听说过的证件,而“农民工”这个称谓狠狠地驳回了他们对平等和尊重的渴望。茫然四顾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警察来抓人了”,无证的进城务工人员吓得一哄而散。无论如何,来子们总算开始了在城市的漂泊。工作换了一份又一份,受人欺凌,居无定所,失业……困惑的来子写下对生活的感受和思考。在北京大学门口,一个自称教授的人骗走他的书稿一去不回。来子在愤怒中清醒过来,原来,教授不过是世界的帮凶,而这个世界想让他变成哑巴,惧怕他们这些身处社会底层的劳动者开口说话。意识到这一点,来子和他的朋友们义无反顾地大声唱出自己的迷茫、愤怒、理想和希望。 《我们的世界,我们的梦想》是一个集体创作,很多故事来自社区工友的亲身经历。皮村新工人剧场条件简陋,演员没有化妆,舞台上几乎没有布景道具。但演员们颇多才艺,自编自导自演,舞台表现形式也很丰富,朗诵、民谣弹唱、相声等,各种表演手段较好地完成了创作意图。最难能可贵的是,在呈现新工人群体处境时,作品展现出改革开放30年错综复杂的社会现实,而舞台上每一个演员对这些现实问题似乎都有冷静的思考和清楚的认识。这使他们的表演和一切卖弄、造作、虚假的表演有了根本区别。创作者们有一种新文化创造者的自信,这种自信让演出始终洋溢着乐观的情绪。 该剧的形式明显有社区戏剧特色。首先,剧情是片段式的,没有传统话剧那种严整的结构。社区戏剧往往是在工作坊中把参与者们讲述的经历和故事捏合在一起,情节结构为片段连缀式。《我们的世界,我们的梦想》表面上讲述的是主人公来子的成长故事,但剧中表现改革开放初期农村的生活状况、早期打工妹小芳的悲剧、新工人进城后的尴尬处境,以及知识精英的丑陋嘴脸,五花八门的内容让演出有一种狂想曲式的风格。其次,剧中出现了一个游离在故事之外的讲述者,他勾连不同段落的情节,议论演出中事件的社会意义,启发观众反思。这是被压迫者戏剧中常用的“丑客”手法的变形。另外,舞台上用投影仪播放新闻时事,引入当下新闻来对剧情加以评论,具有显著的“纪实剧场”风格。这种风格在当代社区戏剧中广为使用。PETA的综合基本剧场艺术就强调纪实影像在演出中的作用,通过纪实影像让观众在剧情与现实世界之间建立联系。基本综合剧场艺术工作坊教授的方法之一,就是让底层民众学会自己操作设备,去拍摄、剪辑纪实影像并用于演出。《我们的世界,我们的梦想》中致丽玩具厂大火那一段视频,影像资料来自当时的电视媒体,为之配制的音频由新工人艺术团自己录制,不仅从工人的角度介绍了这一事件的原因、过程、背景,还对这一事件进行评价。这一手法显然来源于基本综合剧场艺术工作坊。 《我们的世界,我们的梦想》讲述的故事沉重悲伤,但演出并没停留在暴露伤痛、控诉苦难的层次。从新工人的伤痛和苦难出发,作品对现实做了深入反思。主人公的个人成长与30年的社会变迁被编织进同一个叙事,新工人在这里占据了历史叙述的主体位置。孙志刚事件、致丽玩具厂大火等历史事件都是从这个主体的立场去讲述和呈现的。这个主体位置显然充满不确定性,剧中那些激情四射的台词也透着深深的迷茫和困惑。面临如何评价“三十年”功过这样的重大问题,演出尚不能给出足够有力的舞台论述。尽管如此,其思考足以引发观众共鸣。当几乎所有主流媒体都以夸大的溢美之词对“三十年”进行赞颂时,新工人剧团那真诚的迷茫和困惑显得弥足珍贵。 面对30年来种种畸形的社会景观,新工人剧团进行了不动声色的揶揄和批判,之后演员们在舞台上喊出振聋发聩的声音:“撕破这个世界的面纱,我们所看到的,难道只能是那张弱肉强食、丛林法则的老面孔吗?/不,我们要一个新模样!”怎样才能有新模样呢?剧中有这样一句台词:“没有我们的文化,就没有我们的历史;没有我们的历史,就没有我们的未来。”在艺术节举行的论坛中,剧团成员明确告诉大家,他们正在进行的,是一场新文化运动。该剧的出现,意味着新工人戏剧在实践和理论两个层面达到某种文化自觉。 《我们的世界,我们的梦想》演出结束之后,小小草工友家园演出了《路》。同样展示新工人群体的处境,《路》不同于前者的激扬愤怒,更多了几分抒情的哀伤。戏一开场,舞台上站着一个柔弱疲惫的女子。她是个故事收集者,带着一箩筐鲜血般殷红却无人问津的故事,寂寞游走在城市的暗夜。把故事托付给她的那些人都不属于这个城市。城市的天空是昏暗的,故事的主人有的早已湮没在尘埃中。一个个孤独悲伤的身影,宛如游魂从舞台上飘过。这些游魂是打工的人,其中有年迈的扫街人,有工厂女工小梅和大姐。 接下来,一幅幅工友生活的速写呈现在舞台上。因为家里要供哥哥上学,小梅16岁出来打工,一干就是4年。右手三根手指被机器轧断了,老板答应给她一万块钱赔偿让她回家。男朋友因此离开了她;她去找工作,因为是残疾人而四处碰壁。一万块钱能补偿她的人生吗?她甚至不愿接受这一万块钱。就在此时,乡下的哥哥打来电话。哥哥要结婚,跟她借一万二千块钱。小梅在电话里说自己好开心,她祝愿哥哥新婚幸福。还说自己一定筹到钱,让哥哥办一个体面的婚礼。把老板给的一万元赔偿寄给了哥哥,小梅从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工厂连夜加班赶订单,过度劳累的大姐在操作中不慎失去一只手。主管和组长都很“关心”她。主管说公司会给她几千块钱的补偿。大姐爆发了:几千块钱?一只手就值几千块钱?!然而,她的质疑得到了这样的回应:“几千块钱已经很不错了,你还想怎么样?”“法律?你懂什么法律?”“知足吧,闹起来你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心有不甘的大姐得不到任何人支持。小梅和大姐的故事几乎每天都在南方血汗工厂里发生。收集故事的女人感叹道:小梅和大姐的故事,最终和无数类似的故事一样,湮没在尘埃中。假如小梅和大姐有一天相遇,她们会对彼此说什么呢?此时,舞台另一侧,大姐把小梅搂到怀里,大声说:“小梅啊,不管怎样,前面的路还是要走下去的。” 工伤是珠三角工人面临的最大威胁。一旦遭遇工伤,工人可能就此跌入黑暗的深渊。然而,即便是那些肢体健全的工友,也一样漠然忍受着命运摆布而不知路在何方。《路》呈现了麻木迷惘的工人,他们要么彼此内讧,要么买六合彩、赌马,参加“成功学”讲座,一心想做人上人,却不知是什么造成自己被蹂躏压榨的处境。收集故事的女人感慨道:这个城市,早已在上演着一幕幕荒诞剧。当荒诞的希望被现实彻底击碎,舞台黯淡下来。黑暗中,观众席四周响起沉重而悲伤的朗诵。这是参加小小草文学小组的一位工友写的诗《劳动者之歌》:“我们就像一粒粒麦子,秋天,被收割、脱壳;/春天,被深深地播种进泥土。/我们就像一粒粒麦子,被塞进火车,运往祖国的四面八方……” 麦子般微不足道的劳动者伟大而高尚。桥梁、矿道、厂房、工地……到处都有他们忙碌的身影。每当意外和危险发生时,冲在最前面的是他们,用自己的身躯阻挡灾难。然而,他们终究是一粒塞不满别人牙缝的麦子。老板和领导永远跟他们说:你要奉献,要牺牲。深沉悲伤的《劳动者之歌》渐渐被黑色幽默的《好员工之歌》取代,作者同样是小小草文学小组的成员。他这样写道:“好员工,以厂为家,不生病,/不谈恋爱,谢绝来访,/好员工,干得多,要得少,/好员工,和工作恋爱,/就像羊爱上狼,/爱上机器和厂房,/爱上白菜萝卜汤!” 《路》所呈现的,不仅有打工群体的苦难,更有主流观念对底层劳动者的欺骗和背叛。从《劳动者之歌》到《好员工之歌》,工人当众揭穿了这种欺骗和背叛,用戏剧的方式大声说出自己的心声。带着对现实的强烈质疑和否定,演员诚实地呈现了他们的困惑和迷惘。“未来会是什么呢?”“我们的路到底在哪里?”舞台上一次次重复这些台词,工人的迷茫让演出变得沉重。 最终,演员们手拉手在舞台上集体朗诵阿根廷诗人梅塞德斯·索萨的作品《谁说一切都已了结》。索萨这首歌唱出了阿根廷人民身处军人独裁统治和新殖民主义剥削下的苦难。这首歌及其社会文化语境离中国人的经验非常遥远。《路》的创作者何以会为自己的经验选择如此遥远的情感寄托呢?多年来,传统左翼话语在中国已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一方面,左翼意识形态在经历一次次政治运动和僵化教条解释后,在民间失去感召力,也难以有效地对新的社会现实进行阐释。另一方面,西方自由主义话语在1980年代作为社会共识出现,野蛮生长,成为一套无所不在的主流阐释体系,遮蔽了新工人的现实处境,使其经验成为不可言说的幽灵般的存在。1970-80年代出生、成长起来的新工人群体,面对这样的社会现实,当不得不发声呐喊时,他们在地球另一端,另一群人经历的相似苦难中找到了真切共鸣。这是笔者聆听工友们吟唱时的感受。 《路》是一部诗意感人的作品。尽管演员本色稚嫩,舞台条件简陋,但其内容的丰满扎实,情感表达的深度和力度,是各种主流戏剧完全无法比拟的。和《我们的世界,我们的梦想》一样,《路》有典型的社区戏剧特色。同样是片段式的情节,《路》所呈现的生活经验更加碎片化。这些吉光片羽被情感的逻辑所勾连。那个收集故事的女人,既满足了与观众直接交流的需求,也给予演出某种结构上的统一。为弥补演员表演的薄弱和片段拼凑式的剧本给舞台呈现带来的困难,演出调动了现场配乐、诗歌朗诵等手段。如此一来,演出的思想和内容更加丰厚饱满。在讲述那些片段式的小故事时,舞台上不时出现塑像式的造型和定格,这是奥古斯托·波瓦被压迫者戏剧工作坊中传授的最基本表演形式。 《路》真切地呈现了新工人群体的迷茫。在现场乐队的浅吟低唱中,一个个忧伤憔悴的角色依次登场。舞台上一幅幅工人生活画面都揭示出一个事实:只要工人的思想还被各种主流价值观所宰制,只要工人还不会彼此团结,那么工人的困境就仍然会延续。工人该往何处去?团结在一起的工友该如何与庞大的资本体制进行斗争?《路》呈现了他们的困惑。与高亢激昂地呼吁新工人文化主体性的《我们的世界,我们的梦想》相比,迷惘困顿的《路》展示了21世纪头十年新工人群体精神面貌的另一个真实面向。 除戏剧演出之外,艺术节的劳动文化艺术论坛也给人深刻印象。打工者出身的新工人文化艺术工作者逐一登场,讲述自己的生活和艺术。那种交融着鲜活体验的感悟和思考格外启发人心。以工友之家为代表的新工人文艺创造者表达了对创造新工人文化,用新工人文化建构新工人群体主体性等重要问题的思考。尽管这注定是个漫长艰辛的过程,但工友之家提出“创造我们自己的文化”这一掷地有声的宣言,令人对新工人文化的未来充满期待。 四、2009年后的新工人戏剧 第一届打工文化艺术节之后,新工人戏剧进入繁荣时期。从2010年开始,打工文化艺术节更名为新工人文化艺术节,每两年办一次,新工人戏剧得到一个稳定的展示平台。这个平台的存在让工友参与戏剧活动的热情大增。“一起排个戏去北京艺术节演出”激励着各地工友参与文化活动。此外,一些早期戏剧活动开展较好的机构也把戏剧方法向外普及。2010年后开始展开戏剧活动的劳工公益机构,仅笔者所知就有广东的打工者、手牵手、南飞雁以及苏州工友之家和厦门国仁工友之家等等。 社区戏剧在新工人群体中的普及,不仅扩大了参与戏剧活动的人群,也让戏剧呈现的社会议题变得更加深入具体。2010年,北京打工妹之家地丁花剧社成立。这个以北京外来家政女工为主体的剧社近年来持续活动,用戏剧推动家政工权益保护、反家庭暴力等社会议题的讨论,引发了关注。⑧近年来新工人群体用戏剧方式来探讨特定社会议题的案例越来越多。北京木兰社区文艺队的戏剧作品《我要上学》呈现人口调控政策对流动人口子女受教育权利造成的损害,令人深思。⑨广东佛山南飞雁社会工作服务中心用论坛戏剧探讨工伤职业病主题,在大学生中开展公民教育,在珠三角有一定影响。⑩深圳女工蔷薇小组用戏剧来推动深圳外来务工群体争取失业保险和养老保险的行动,其工作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2010年8月,小小草等若干劳工公益机构在深圳举办为期两天的南方工人文艺汇演,2012年7月,香港举办为期两天的工人文化节,内地新工人文艺作品得以集中展示。2012年1月开始举办的打工春晚也给新工人戏剧带来新的发表平台。下面将对这些艺术节、晚会的戏剧演出做简要介绍,然后通过个案叙述这一时期新工人社区中开展戏剧工作坊的情况。 新工人文化艺术节和打工春晚中比较活跃的工人戏剧小品演出团队主要有北京工友之家、深圳小小草工友家园、武汉星辰工友家园和北京木兰社区文化中心等。北京工友之家的创作团队每年都在新工人文化艺术节和打工春晚推出戏剧小品,其作品直接改编自当下与工人处境密切相关的重大社会事件,用夸张讽刺的闹剧手法加以表现。例如2014年打工春晚的小品表现资本家撤厂给工人带来损失,工人为捍卫权益与资本家作斗争,期间资本家如何勾结官员打压工人的故事。2015年的小品直接反映当年广州大学城环卫女工集体罢工事件,呈现工人的团结斗争,以及环卫女工的大学生儿子被主流价值观洗脑,受资本家收买试图破坏母亲的罢工斗争,导致母子之间展开冲突等场面。 深圳小小草工友家园在《路》之后陆续推出戏剧小品《鸡的故事》和《狼来了》,用寓言形式探讨不公正的社会结构里新工人的处境,颇为深刻。《鸡的故事》讲述一群鸡被圈起来每天不停地为老板下蛋,年迈下不了蛋则被老板杀掉炖汤。鸡清楚自己的厄运,想反抗却无可奈何,而无法摆脱被消灭的命运。《狼来了》故事发生在丛林里,这里住着兔子、狼和狐狸。狼每天要逮兔子吃,狐狸作为森林秩序的维持者,背地里与狼互相勾结。兔子们面临狼的压迫惶惶不可终日。狐狸假装出主意,让兔子们通过学习和个人奋斗的生存策略来摆脱被吃的命运。狐狸这么做是为了孤立和分化兔子,以便从狼那里分一杯羹。兔子们付出惨重代价后识破阴谋,最终团结起来对付狼和狐狸,改变了命运。这两部作品一个忧郁低沉,充满了绝望的呻吟,一个诙谐幽默,表现了斗争勇气和乐观精神。尽管精神气质上有差异,但它们对新工人处境的深刻呈现都具有强烈感染力。 除北京工友之家和深圳小小草工友家园外,在打工春晚演出戏剧小品的还有武汉星辰工友家园和北京木兰社区文艺队。星辰工友家园在2014年打工春晚演出哑剧小品《忐忑》,用龚琳娜的“神曲”《忐忑》串联情节,用哑剧形式讲述工厂老板拖欠薪水,欺骗工人,最后试图逃逸,被工人发现后展开斗争的故事。作品生动幽默,表演到位,演出效果非常好。而木兰社区文艺队在2015年打工春晚演出的小品《四十年女工梦》,用现实主义手法讲述四代女工在城市工作的经历和遭遇,以及她们的希望和梦想。该剧套用北京电视台春节晚会小品《女人N次方》的叙事结构,却完全摆脱原作的中产趣味,用质朴爽朗的风格讲述女工自己的故事,令人难以忘怀。 2009年5月,重庆合初人新市民文化中心在重庆外来务工者聚集的土湾社区启动社区戏剧项目。该项目计划招募志愿者进行培训,然后派遣他们到社区带领居民做戏剧工作坊,在工作坊里讲述居民自己的故事,并帮助他们把故事呈现出来。该年8月,笔者受合初人负责人朱艺邀请,为该项目招募的戏剧志愿者举办4天民众戏剧工作坊,为志愿者教授基本戏剧技术、身体练习,以及被压迫者戏剧的论坛戏剧方法。之后学员根据一则报纸新闻改编了一出题为《儿子,对不起!》的论坛戏剧,反映打工者父子分离导致亲情淡薄的辛酸。经过简短排练,这出戏在外来人口聚集的土湾街道社区菜市场演出,并邀请观众参加互动。2009年的重庆对保障外来农民工权益很重视,市政府在社区也采取了不少措施促成打工者融入城市。合初人的活动得到政府大力支持。然而如何将国外社区戏剧经验加以改造,使之适应中国社会现实,还需进一步摸索。 首届打工文化艺术节之后,民众戏剧在工人自我发声和对工人宣传教育的作用得以展现,很多劳工机构对戏剧产生了兴趣和需求。为此,小小草在2009-10年举办三次工友戏剧工作坊和工友剧本工作坊,面向珠三角和厦门劳工公益机构的工作人员和工友传授戏剧创作经验。笔者参加了其中两次工作坊,并担任2010年国庆假期举办的工友剧本工作坊指导教师。这些工作坊主要教授用身体进行表达的戏剧技巧,以及怎样从社会事件以及工友自身的经历中找到戏剧表现的切入点,发展基本的戏剧结构。在工人们学会基本的戏剧表达技巧和编排技术后,导师让大家分组,选择现实素材进行创作。完成创作后汇报演出,再进行讨论。讨论的话题集中在剧情结构是否合理、创作者抓取的新闻素材,以及从素材中发掘的主题是否具有工人主体意识等。 在选择素材改编创作时,很多小组都选择与劳工议题有关的事件。有一小组选择这样一个新闻:某厂工人被老板欠薪,屡次讨要未果,工人企图跳楼,结果以扰乱社会治安名义被拘留。创作者呈现了工人跳楼前的心理活动。大段独白诉说拿不到工资,对不起家人的期盼,自己没出息,没脸回去见亲人,希望家人原谅自己的选择等等。看完演出后,观众表示不满意,于是导师带领大家一起讨论。经过讨论大家认为,问题出在改编没有体现工人的主体意识。这是一个表现工人被欺压的作品,即使表现工人走投无路自寻短见,也不能把重点放在工人追求个人价值失败而自责。相反,应该表现资本家和有关部门怎样勾结起来压迫工人,才能对工人起到教育作用。之后大家一起重新改编。改编后舞台表现中心放在老板怎么耍手段欺压工人,在得知工人走投无路要跳楼时怎样联系派出所的“小兄弟”来抓捕工人。结尾时,工人被警察带往派出所,绝望的工人喊道:“天哪,为什么我们打工的就这么受欺负。我想要死都不行么?” 类似情景在新工人戏剧工作坊很常见。让工人用熟悉的现实素材改编创作,在这过程中工人的意识、情感、思想价值自然会流露出来。针对这些组织讨论,是工人相互教育、自我教育的有效手段。关于这一点,笔者颇有感触。2010年,笔者给工友们开设剧本工作坊,主要讲解剧本创作的基本规律,针对工友的创作与其讨论。工作坊收到工友们发来的剧本共12份,有的写工业区的日常生活:早晚高峰时公交车班次少且异常拥挤,早点摊包子和豆浆不停涨价而工资却不见涨,辛苦一天后没地方去只能回住处睡觉等;有的写工人受工伤的悲惨遭遇;有的歌颂工人作为城市建设者的光荣;有的把劳工机构的工友维权热线搬上舞台;更多的则写工友辛苦一年没能领到足额工资,只能忍气吞声回家过年,以及刚刚过去的金融风暴让工人遭遇失业生活困顿等等。 剧本里有两篇引起了笔者注意。一篇叫《失恋》,写年轻男工友偶遇活泼的女老乡,对她动心然后背着女友勾搭她,被发现后女友提出分手。作者用一种同情的态度描写男主人公的遭遇。另一篇《回心转意》则更是“三观不正”。作者写一对外出打工的年轻夫妻的争吵,他们原本相爱,但出门后丈夫开始酗酒赌博,还嫖娼染上性病。妻子瞒着丈夫数次去堕胎,丈夫得知后又打又骂。妻子想跟丈夫离婚,却又忍气吞声忍受丈夫殴打和侮辱。在她一遍遍哭诉和回忆往昔的甜蜜之后,丈夫“谅解”了她,二人和好如初。该剧不仅人物、情节不合理,而且戏中体现出恶劣的大男子主义思想,对男主人公的恶习完全不加批判。和小小草工作人员交流后,笔者得知类似故事确实是相当一部分工友生活的真实写照。如何表现这种真实?如何让戏剧的表达成为工友自我教育的工具?工作坊从《回心转意》入手组织讨论,焦点集中在社会性别观念。讨论后大家一起对小品进行修改。修改后,妻子对丈夫的堕落感到失望而想离婚,但内心还爱着丈夫,隐瞒了自己怀孕的事实。面对丈夫苦苦哀求,她心里很动摇。在处理丈夫形象时,保留了酗酒、赌博等事实,将嫖娼等删除以免人物形象过于负面。就在两人争吵时,妻子无意中透露自己怀孕的事实,丈夫惊喜之余请求妻子原谅,表示自己一定会振作起来改邪归正。 社区戏剧和“正规”剧院中的专业演出不同。后者以舞台呈现为主导,而在社区戏剧中,民众参与戏剧实践的过程本身远比最终的舞台呈现更重要。工人表演是粗糙的,但新工人社区戏剧让工人获得表达和交流的机会,使他们能对自身处境、思想和价值观进行反思。在这过程中他们获得的教育与成长弥足珍贵。今天,很多关注中国新工人群体的人都在讨论这个群体是否能产生阶级主体性。事实上,新工人群体阶级主体性的成长需要新工人戏剧这样的文化实践来培养和建构。这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将是一场长期持续的细腻的革命。一次工作坊或许只能影响七八个工人,但这是星星之火,每个经历这一过程的工友都可能影响他身边的人。作为新工人戏剧的见证者,笔者希望越来越多工人通过参与新工人文化的创造获得成长。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