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民间传统结婚仪式上,往往供奉和合二仙之像,为两个笑容可掬、蓬头垢面的和尚,一手持荷叶莲花,谐音“和”,一手捧宝盒,谐音“合”。和合二仙代表着人们美好的愿望,愿新人百年好合、家庭团结和睦。画像中的和合二仙,即是寒山、拾得,本是天台山的两位高僧。清朝雍正十一年(1733年),雍正帝下诏封天台寒山大士为和圣,拾得大士为合圣,寒山、拾得和合二仙的身份由官方确认。可以明确的是,民间奉寒山、拾得为和合二仙,时间只能更早。雍正帝下诏封此二僧,绝不会是毫无由头,只可能是对民间信仰的追认。这说明,源于天台的和合文化,早就深入人心,成为民间美好的愿景与追求。 在民间,寒山和拾得被视为和合文化的象征。然而,史籍对此二人记载并不多,今天我们只能对寒山、拾得的生平、思想有个大概的了解: 寒山、拾得为唐代的两位高僧,大约生活在唐代武后至宪宗时期。寒山是天台人,读过书,姓氏已无人知,隐于天台山之寒岩,故称寒山,后人尊称曰寒山子。平时言语怪异,行为疯癫,“容貌枯悴,布襦零落,以桦皮为冠,曳大木屐……或混处童牧,或时叫噪,望空嫚骂。或云:‘咄哉!咄哉!三界轮回!’”时人称其为“疯狂子”。拾得为丰干在赤城道旁捡来的弃儿,故称拾得。长大后在天台国清寺厨房里干粗活。寒山与拾得友善,常至国清寺帮助拾得在厨房里干活,两人“终日晤语,潜听者都不解”。拾得每日将僧厨里的残饭剩菜倒在竹筒里,寒山来了即背负去,作为食物充饥。国清寺除了丰干禅师外,别的僧人都将两人视为“疯癫汉”,但二人亲密无间,情如兄弟。拾得有诗云: 从来是拾得,不是偶然称。别无亲眷属,寒山是我兄。两人心相似,谁能徇俗情?若问年多少,黄河几度清。 从寒山、拾得现存的诗文来看,颇多俚词俗语,思想也无外乎劝世醒世,思想水平和艺术造诣并无特别高深之处,在星汉灿烂的唐代诗人群体里,是典型的丑小鸭、灰姑娘,是拿不上台面的。概而言之,其主旨可分两类,一是劝人看破尘世,看穿人生,如下面这首诗: 贤士不贪婪,痴人好炉冶。麦地占他家,竹园皆我者。努膊觅钱财,切齿驱奴马。须看郭门外,垒垒松柏下。 诗所宣扬的思想是浮生若梦,讽刺许多糊涂的人生前百计钻营,追求财货名利,声色犬马,然而“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需一个土馒头”,到头来终不免一死,全都烟消云散,才知道生前劳心费神贪求荣华富贵的种种行径,是极端愚蠢的。由看透生死,看透人生,进而否定财货名利、富贵荣华对人生的意义,再到否定人生在世追求富贵荣华的种种努力。 第二类是奉劝世人能忍自安,以忍耐求得平安和谐。最著名的是寒山与拾得问答,见于《古尊宿语录》: 昔日寒山问拾得曰: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曰: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寒山云:还有甚诀可以躲得?拾得云:我曾看过弥勒菩萨偈,你且听我念偈曰:老拙穿衲袄,淡饭腹中饱,补破好遮寒,万事随缘了。有人骂老拙,老拙只说好;有人打老拙,老拙自睡倒;涕唾在面上,随他自干了,我也省力气,他也无烦恼,这样波罗蜜,便是妙中宝。若知这消息,何愁道不了。人弱心不弱,人贫道不贫,一心要修行,常在道中办,世人爱荣华,我却不待见,名利总成空,我心无足厌,堆金积如山,难买无常限。子贡他能言,周公有神算,孔明大智谋,樊哙救主难,韩信功劳大,临死只一剑,古今多少人,哪个活几千?这个逞英雄,那个做好汉,看看两鬓白,年年容颜变,日月穿梭织,光阴如射箭,不久病来侵,低头暗嗟叹,自想年少时,不把修行办,得病想回头,阎王无转限,三寸气断了,那时哪个辨?也不论是非,也不把家辨,也不争人我,也不做好汉,骂着也不言,问着如哑汉,打着也不理,推着浑身转,也不怕人笑,也不做脸面,儿女哭啼啼,再也不得见,好个争名利,须把荒郊伴。我看世上人,都是精扯淡,劝君即回头,单把修行干,做个大丈夫,一刀截两断,跳出红火坑,做个清凉汉,悟得长生理,日月为邻伴。 这段问答集中反映了寒山、拾得的处世理念:能忍自安,不与人计较是非,对于尘世的荣辱均不放在心上。这一思想被捧得很高,其实说穿了不过是孱懦的底层草根面对强者欺凌的自我安慰,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却比较符合传统农耕社会以“忍”为消灾免祸妙诀的处世之道。与之相呼应的,是“张公百忍”的故事,《旧唐书·孝友传·张公艺》: 郓州寿张人张公艺,九代同居。北齐时,东安王高永乐诣宅慰抚旌表焉。隋开皇中,大使、邵阳公梁子恭亦亲慰抚,重表其门。贞观中,特敕吏加旌表。麟德中,高宗有事泰山,路过郓州,亲幸其宅,问其义由。其人请纸笔,但书百余“忍”字。高宗为之流涕,赐以缣帛。 张公艺九代同居,被北齐、隋、唐三个王朝视为家庭团结和睦的典范,甚至得到唐高宗的亲自旌表。《旧唐书》将他的事迹载入《孝友传》,目的是将他树为千秋万代的典型。他的治家之道就是“忍”字诀,唐高宗甚至为之感动得流涕,可见在当时“忍”以致和是得到社会公认的。寒山、拾得作为和合二仙,主要是民间家庭供奉,特别在婚姻仪式上,这说明了长辈对新婚夫妇的寄望,希望他们多多相互忍让、体谅,换取家庭的团结和睦。实际上,无论是家庭还是社会,没有一样是上帝为自己量身打造的,不可能事事顺心称意,许多的不顺心不称意,也不一定是别人惹了自己或者别人有错,很可能是自己的原因。因此,遇事多忍让、多体谅别人,倒不失是维持和谐的金科玉律,与儒家“躬自厚而薄责于人”的理念也有相通之处。但寒山、拾得无原则的忍让以及幸灾乐祸式的等待恶人的报应,却真不可取,其本质就是孱头的精神胜利法。但在专制集权时代,法治很难,小民遇强者凌辱、权贵暴虐,除了忍让以及自我慰藉的精神胜利,也别无良法——没有梁山可上,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上梁山。 其实在寒山、拾得之前,和合之神本是唐代的张万回,民间称为“万回哥哥”。关于张万回的事迹,据郑綮《开天传信记》记载:“万回师,阌乡人也,神用若不足,谓愚而痴无所知,虽父母亦以豚犬畜之。兄被戍役安西,音问隔绝,父母谓其诚死,日夕涕泣。万回忽跪而言曰:‘涕泣岂非忧兄也?某将观焉’忽一日朝赉所备,夕返其家,告父母曰:‘兄平善矣。’发书视之,乃兄迹也,一家异之。弘农抵安西万余里,以其万里而回,故谓之万回也。”据此,张万回本是唐代阌乡(今河南三门峡市境内)人氏,生来智力不正常,所谓“神用若不足”,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智商不够用,因为这一原因,他的父母也不喜欢他。他的哥哥在安西(唐代安西都护府辖区包括今新疆、哈萨克斯坦东部等地,是唐和周边少数民族反复争夺的地方)当兵守边,常年不通音信,他父母以为这个正常的儿子死了,整天以泪洗面。忽然有一天,他自告奋勇去探望兄长,早晨治行装,晚上就返回家,还捎带来他哥哥的亲笔信。阌乡至安西万余里,他一天打个来回,比现在乘飞机还快,于是大家称他张万回,意思是一万余里他一天能来回,真是古代的神行太保!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古人有个特点,只要觉得能为自己带来好处,往往不辨真伪地信奉,其实今天有这一传统的人仍不在少数,所谓利令智昏是也。 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馀》第二三卷:“宋时,杭城以腊月祀万回哥哥,其像蓬头笑面,身著绿衣,左手擎鼓,右手执棒,云是和合之神,祀之可使人在万里外亦能回来,故曰万回。”可见,到了宋代张万回已经成为民间比较普遍信奉的神灵了。信奉张万回为和合之神,实际上反映的是被战乱、经商等各种原因闹得举家不得团圆的老百姓希望家庭团圆和睦的美好愿望,也是家有离人游子的小民在交通、通讯极不方便的情况下的一种心灵慰藉。 寒山、拾得被尊为和合二仙,则是出于家庭团结和睦的需要。清翟灏《通俗编》卷十九在谈到以寒山、拾得取代张万回的理由时云:“今和合以二神并祀,而万回仅一人,不可以当之矣。”如此,则寒山、拾得所以被奉为和合二仙的原因就可明了:他们能忍自安,以忍耐求得平安和谐的思想被广泛接受,尊为治家的金科玉律;他们二人虽为异姓,但情好无间,又成为和睦团圆的榜样。家庭都是由来自异姓的男女结合而成,这可能是和合二仙在婚姻仪式上特别受重视的原因,代表着二姓好合,家庭团圆和睦。但寒山、拾得和尚的身份又与世俗家庭相冲突,于是便改僧为仙,官方称之“圣”,民间把他们塑造成蓬头笑面的形象,还可以看出前任和合之神张万回的影响。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