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1913年日记中的梅兰芳
时间:2024/11/28 06:11:29 来源:《中华文化画报》2018年第 作者:赵山林 点击:次
梅兰芳于清光绪三十年(1904年)第一次登台演出,时年十一岁。至宣统三年(1911年),梅兰芳已脱离科班,在大班进入主要演员行列,并开始具备叫座能力,从而引起了观众包括文人观众的关注,这从当时的文人日记中可以得到印证。这里挑选与梅兰芳年龄相仿的顾颉刚1913年的日记来分析,因为当时不少大学生是梅兰芳的基本观众,在这个人群中,顾颉刚是颇具代表性的。 顾颉刚(1893-1980年),江苏苏州人。原名诵坤,字铭坚,是现代古史辨学派的创始人,也是中国历史地理学和民俗学的开创者,是中国近代学术发展史上有着重要影响的一位学者。他比梅兰芳仅大一岁,在当时可以说是最早关注梅兰芳的年轻文化人之一。 1913年4月的一天,两位苏州来的年轻人兴冲冲地走进北京大学总务处,这是顾颉刚和他的好友、吴县县立中学的同学吴奎霄(字篆赤),他们一同考入北京大学预科,这天是来报到的。孰料总务处职员摆摆手对他们说:“新近毕业学生还没有搬走,你们来了无处可住,而且新招的学生一时尚未来齐,开课需等待些日子,你们还是在城外客栈里住几天罢!”两位年轻人面面相觑,只好离开学校,出了前门,住进西河沿高升店。高升店是一家纯粹的旧式客店,一间房里一个炕,夜里送蜡烛来,条件简陋,可是房价便宜,两个人每天只三吊钱,合起洋价来还不到两毛。 一心一意来读书而读不成,困在前门客栈里有什么消遣呢?好在顾颉刚来北京之前,在苏州就与酷爱文艺的好友叶圣陶、吴奎霄等人一道迷恋上了京剧,到了北京,京剧当然成为他首要的寻访目标。顾颉刚和吴奎霄四处转了转,发现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好就好在鲜鱼口里有天乐园,粮食店有中和园,大栅栏有广德楼,肉市有广和楼,天天有好戏,从西河沿高升店去看戏都是近在咫尺。顾颉刚后来回忆道:“那时的戏价便宜得不能使人相信,像广和楼老生有刘鸿升、老旦有龚云甫、小生有德珺如、青衣有朱幼芬、武旦有九阵风、黑头有金秀山、小丑有王长林,这样一个整齐的班子才卖两毛钱。天乐园呢,有孟小茹的老生,梅兰芳的青衣,王惠芳、路三宝的花旦,瑞德宝的武老生,田雨农的武小生,张黑的武丑,价更贱了,只卖一毛。我辈穷小子,别的钱花不起,这一点倒可以。”(《顾颉刚自传》)于是,顾颉刚和吴奎霄每天上午11时30分吃了饭,12时便进戏场,直到天快黑时才出来,一天的光阴很容易消磨过去。此外再逛逛劝业场、青云阁、首善第一楼等市场,在地摊上捡几本破书,又填补了这余闲的空隙。 顾颉刚的这段回忆已经写到了梅兰芳。梅兰芳当时在田际云主持的玉成班,每日在天乐园演日戏。此时,梅兰芳名声鹊起,演出的戏码已排在倒二、三的位置,并不时与玉成班的当家老生孟小茹合演生旦“对儿戏”于大轴。顾颉刚看一次梅兰芳的日戏,只要花费一毛钱,能够承受得起。 时光匆匆,一个月过去,顾颉刚、吴奎霄接到北京大学的通知,说某日就要正式上课了,于是他们离开西河沿高升店,搬进学校,照顾颉刚的说法“改做了一个人”。可是此时的顾颉刚,已经是“身在校园,心在戏园”,他自己坦率地承认“好戏子的吸引力,比好教员更大,好像讲堂的梁上绕着他们的余音似的,收拾不住这心猿意马,我终究做了他们的俘虏了。”(《顾颉刚自传》)这里所说的“他们”,当然是包括梅兰芳的。 1913、1914这两年,顾颉刚对看戏一事可谓乐此不疲。特别是1914年上半年,为了从预备二部(理科)转入预备一部(文科)而休学期间,简直是如痴如醉,以戏园子为“正式课堂”,除生病外,无一日不到。顾颉刚自言“全北京的伶人大约都给我见到了。”虽说戏资不贵,但当时家中每月毕竟只给二十余元,听谭鑫培的戏加上茶资和住宿三项要十元,为应付一月开销,顾颉刚便不在学校包饭,每天吃烧饼度日,这样每月伙食费只须两元,所余七八元可用于听其他戏班及茶资开销。 顾颉刚这两年的看戏经历,今已不可详悉,但1913年10月、12月的部分看戏经历,其日记《檀痕日载》(梨云日记)第一、第三两册留有翔实的记录(第二册已佚)。顾颉刚自言他和当时其他戏迷一样,“也有几个极爱看的伶人”。京剧艺人当中,首先是谭鑫培。其次对于梅兰芳,顾颉刚也是极为欣赏的,而吴奎霄则比顾颉刚更加欣赏梅兰芳,由以下日记可以看出: (1913年十月)五号 今日满意往西安市场观吴铁庵,饭后赶去,遍觅戏目,弗能见其名字,抑铁庵暂息乎?抑铁庵又他去乎?西安园中有粉菊花,有紫金仙,二人皆在上海中舞台,亦无甚高誉,不意犹有冒牌在其后也。吴既不遇,欲至同乐观崔灵芝,顾街上戏单,又弗见灵芝姓字。就他园戏目览之,知天乐中孟小如、梅兰芳合演《武家坡》,篆赤赏识之戏也,促余往天乐。车及中途,此不情之天遂骤雨以相阻矣。怅怅而归,希望之星期日只当得等闲过去。(顾颉刚《檀痕日载(梨云日记)》,蒋锡武主编《艺坛》第一卷) 10月5日星期天,本来是看戏的好日子,顾颉刚、吴奎霄两人兴冲冲赶往天乐园去看孟小如、梅兰芳合演的《武家坡》,可是天公不作美,没有看成,吴奎霄、顾颉刚均颇为失望。下面又要放假四天,二人又开始计划看戏: (1913年十月)八号 ……篆赤语我,如放假四日内刘鸿声唱《空城计》,梅兰芳唱《女起解》者,当往观之,否则功课碌碌,正闭户攻学时也。(顾颉刚《檀痕日载(梨云日记)》,蒋锡武主编《艺坛》第一卷) 可见在吴奎霄、顾颉刚的看戏计划中,梅兰芳的戏一直都是不可或缺的。1913年10月,报载梅兰芳将随王凤卿去上海演出,消息传来,顾颉刚颇为怅怅。1913年10月17日记: 今日《亚细亚报》载,沪上丹桂第一台已聘王凤卿、梅兰芳南去,王月酬三千二百金,梅月酬一千八百金,于阴历十九日就道云云。阴历十九即今日,自此以后京华又失一歌坛之雄矣。报谓京伶至沪可难过关,因上海红倌人好拼戏子,故重金而南去者乃多失嗓而北归。梅、王其能逃此关乎?到京匝月,凤卿戏蹉跎未观;梅演《桑园会》自是得意之作,往观一回亦云有幸,继今以往,不审何时再会耳。(顾颉刚《檀痕日载(梨云日记)》,蒋锡武主编《艺坛》第一卷) 这段日记,一是评价梅兰芳为“歌坛之雄”,这是非常恰当的;二是为自己曾经看过梅兰芳演出的《桑园会》而深感庆幸,极表欣赏;三是对梅兰芳到上海演出的前景表示担心,希望他早日返回北京。这都体现了顾颉刚对梅兰芳的高度关注,可谓具体而微。 10月18日,顾颉刚在隆福寺照相馆橱窗里看见梅兰芳剧照,又引起一番感慨,日记写道: 又于他店中见兰芳照,则高鬟长服作旗妇之装,曼艳丰致较台下所见尤为美绝。明眸射人,虽纸片上不少输也。此行至沪,定于贾、冯党外另树新帜。而从前之阿于冯、贾者,将转瞬间而易其戴耳。独京中梅、朱两党,已成并立,在我所见,则朱之不逮梅者正多,今兰芳一去,京华坛站遂让桐琴独步矣。余梅情素淡,兹逢其去,乃亦恋恋弗能自胜,暇当一购此影,供灯旁伴读尔。(顾颉刚《檀痕日载(梨云日记)》,蒋锡武主编《艺坛》第一卷) 此处“贾、冯”分别为贾璧云、冯子和,是当时上海两位走红的旦角。“梅、朱”分别为梅兰芳和朱幼芬(字桐琴),是当时北京两位走红的旦角。依某些人的眼光,朱幼芬还在梅兰芳之上,如1913年北京曾举行菊榜推选,评选结果为:状元朱幼芬,榜眼王蕙芳,探花梅兰芳。而顾颉刚则认为梅兰芳比朱幼芬高出很多,这是有眼力的。顾颉刚自认与吴奎霄这样的铁杆“梅党”相比,自己“梅情素淡”,但一段时间看不到梅兰芳的戏,仍然“恋恋弗能自胜”,这主要就是出于对艺术的热爱了。体现同样心情的,还有下面一则日记: (1913年十月)十九号 《亚细亚报》戏评栏内有盟云按语一则,谓梅、王本定前日出都,嗣以陆建章家尚有堂会,改于阴历二十三四日南去云云。《国权报》载,天乐园戏目夜戏中,有梅兰芳全本《五花洞》,此剧唱工极多,殆以将离,故留此纪念之一影欤?恨住禁城,未克一观,他日重过淞滨,或梅郎复归日下,清歌曼舞,愿永永为我留也。(顾颉刚《檀痕日载(梨云日记)》,蒋锡武主编《艺坛》第一卷) 可见顾颉刚对于梅兰芳的行踪关心非常细致,对于梅兰芳的全本《五花洞》也是十分向往的。 顾颉刚看梅兰芳演出,能够深入体味其妙处,同时也指出其小疵,并非一味赞扬。1913年10月11日记: 孟小如、梅兰芳演《桑园会》,唱做均云璧合,惟小如渐入滑稽口禅,不轨正道,虽可赢人喝彩,而品格自贬,终非应取。至梅唱工圆融,眉目纤纤,如好女子,已在众意;然有一事之可商者,则时时含笑态向人,若不自止,虽在痛愤而一转瞬间又双眸灿灿如新,此大不可也。归家后,他舞台演之,均极松,而孟、梅独于此加重,且有处为他台所未有,意其自编入者,宜乎喝彩声喧排句而应矣。(顾颉刚《檀痕日载(梨云日记)》,蒋锡武主编《艺坛》第一卷) 这段评论包含四层意思:从整体看,孟小如、梅兰芳两位演员配合得很好;梅兰芳的表演唱做俱佳,但表情上笑得过了一点;孟小如的表演有点滑稽过头;其他戏班的表演都重在秋胡戏妻一段,归家之后的表演都是虎头蛇尾、草草收场,而孟小如、梅兰芳两位的表演到底不懈,可谓气足神完。顾颉刚的这段评论,态度客观,长处短处的分析都十分到位,对于年轻的梅兰芳艺术上的精进寄予极大的期望。 1913年10月17日记:“孟小如旧有梅郎搭配,故《武家坡》《桑园会》等易于出色。今梅既他去,天乐正旦仅一胡素仙,不逮兰芳自无可说,则小如此后常于重头戏上用力,亦甚苦矣。今日观剧目,演《洪羊洞》,当是此意。又孟于须生颇有名,而《空城计》一出从未演过,殆亦怯于难欤?”这里指出,孟小如失去梅兰芳的搭配,演出效果逊色很多,可见梅兰芳在《武家坡》《桑园会》一类生旦对手戏演出之中,已经举足轻重,其光彩自不可掩。 1913年10月20日记:“孟小如今日与胡素仙为《三娘教子》,起小倚哥者乃是小老生周凤鸣。梅郎于《教子》一出,从未演过,盖以彼之才宜于夫妇对唱各剧,若《武家坡》《汾河湾》《桑园会》等等也。”指出梅兰芳特别擅长演出夫妇对唱之剧,应当说,这是顾颉刚当时一个敏锐的观察,他可以说是梅兰芳的一位知音。 顾颉刚写作观剧日记《檀痕日载》(梨云日记)的1913年,他本人21岁,而梅兰芳只有20岁。梅兰芳当时并不知道,有这样一位大学生在默默关注着他,而梅兰芳与其他艺人演出的传统戏曲,不但给顾颉刚带来审美的愉悦,还直接间接启地发了顾颉刚的“古史层累说”。时光流逝,一百多年过去了,一位史学大师,一位艺术大师,他们年轻时代的一段剪影,留存于这弥足珍贵的两册日记之中。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