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表演上,二面的“冷”与小丑的“热”可以相互对映。这使得其在舞台表演方面形成了与小丑表演的补充和调剂。套用一个相似的类比,小丑好像是一般意义的笑话儿,滑稽可笑却比较直接和直白;二面却仿佛是冷笑话,须仔细玩味才能领略个中滋味。所以说,好的二面戏一定是耐得住咀嚼和回味的。所以,从审美角度看,二者各具优长,大可并存,且构成互补。昆剧舞台的“三花面碰头”之所以好看,其原因正在于此。 从人物气质角度看,小丑的“热”主要体现在动作和言语的热烈和活跃。二面的“冷”则体现在人物气质的沉静,言语动作相对要稳当很多。这一点上,二者的区别有点类似闺门旦和六旦的区别。因为“冷”,所以往往相对较偏于“静”。故较之小丑,二面的肢体动作似乎较少,而更多偏于语言(说白)的表演。所以,小丑会有武丑一支,有着很多武戏。二面则偏于文,多以文戏(尤其是说白戏)见长。 除了一些作为“搭头”的次要表演,在以二面为主角的戏码中,二面戏有一些可以共通的特点: 第一,二面戏多为细节戏。这类戏的故事情节一般都很简单,往往三两句话就可以说清楚。所以,这类戏都不是以情节见长的折子。特定戏剧情境的选择多是为了刻画人物性格和展示人物心理。为了充分细致地刻画人物性格,准确展示人物心理,这类折子戏往往把具体的情节碾磨成很细小的碎屑,通过细致的语言和动作来达成表现的目的。 第二,由于这样一种意图的存在,二面戏很多都是“慢戏”。它显示的是中国戏曲细致入微的“刻画”功夫。中国戏曲的故事进展往往很慢。如果将故事按照时序的发展理解为一条线,这条线往往被打断。中国戏曲为了能竭尽所能地刻画和塑造,往往会在故事叙述的过程中“停下来”,以一种“面状”的展示集中抒情和刻画人物。这是造成其节奏缓慢的重要原因。唯其慢,故能细。俗语所谓“慢工出细活”,此之谓也。二面戏很大程度上也体现为一种“断”。从故事叙述的角度,这种断开显然不符合故事进展的要求。但正是这种“断”使得戏剧可以集中笔墨,通过具体的细节来刻画人物,塑造性格。所以,这里的“慢”其实是一种刻意的选择,同时也是中国戏剧戏剧性的特殊展现。 但这种“慢”带来的副作用也十分显见。尤其是在现代生活节奏比较快的背景下,很多年轻观众比较难以接受慢戏,从而使得这类戏的观众群体大幅萎缩。 第三,基于以上分析,对白就成为这类折子戏重要的表现手段,从而使得很多二面戏又成了“说白戏”,如《吃茶》《写状》都是这样的例证。这种演出形式使得有些二面戏很像对口相声,往往体现为“双阳戏”。常常是两个男人坐在桌子两侧,慢慢地说,细细地讲。这类对话中,或者是时见机锋,唇枪舌剑;或者是意在言外,颇费疑猜。倘若仔细体味,却往往趣味横生,妙处自在。 第四,与以上三个特点相关联的,这类戏又往往表现为“心理戏”,即以展示人物心理为主要目的,往往形成比较细腻的“心理折子”。 重视细节、节奏比较慢,往往又倚重语言技巧,同时比较注重心理刻画,以上这些特点使得二面戏在演出和观赏方面都有着自己的独特之处。就观赏而言,这类戏剧虽然相对较瘟,但如果能“看进去”,则往往会发现其佳处,趣味盎然。从这个角度看,这类戏也就显得颇耐咀嚼,比较耐看。只是对于观赏者而言,需要耐着性子,静下来仔细玩味。就演出而论,由于以上特点的存在,从而决定了二面戏又是比较难演的戏码。对于演员的性格和禀赋也有着较高要求。一般而言,性格比较含蓄,有一定静养功夫的性格才适合这类行当。又因为重视细节功夫,这又要求演员应该有很好的悟性,尤其是对人情世态要善于观察和体会,方能准确把握人物,完成从行当到人物的跨越。 “二面戏”的难演,总括一下,集中体现在以下几点: 一在分寸,须不温不火。这也是二面戏难以把握的一点。太温了就会冷场,缺乏看点,使得戏码失去了对观众的吸引力。太火了又会失去二面特有的“冷”的魅力,使二面表演与小丑雷同,从而失去了行当的艺术个性和艺术特质。所以,好的二面演员就应该取法其中,把握分寸。既要适合人物,又要凸显行当个性。以敷演张文远和阎婆惜故事的《活捉》为例:这里张文远的表演就须注意分寸和层次。从行当看,张属于副行,但从人物讲,这个人物却又有独特性在:虽然同样属于好色之徒,张文远却还带有一定的书卷气质。所以,与一般的“急色”的无赖又有所区别。因而,把握“温”和“火”的分寸就至为重要。就具体人物讲,不能太温也不能太文。太温了太文了,张文远就变成柳梦梅和张生了。同时又不能太火。太火了,张文远又变成张驴儿之流了,也不是“这一个”了。所以,拿捏就十分重要,不能失度。 二在节奏,须不紧不慢。在以说白为主的表演中,戏剧节奏往往表现为副角儿打诨过程中蓄势和点破时机的掌控:何时引而不发,何处因势利导,何处故作沉吟,何处故弄玄虚,这些都有技巧在,有学问在。该点破不点破谓之“迟延”;不该点破急着点破谓之“焦躁”。好的演员,可以很好地掌控其节奏。不急不徐,发于必发之处,点在当点之时。以《游殿》为例,某种意义上讲,《游殿》很像一段对口相声,现在流传的省昆林继凡和石小梅的演出中,法聪就处在“逗哏”的地位。在穿插的几个“笑点”中,都存在铺垫蓄势、适时点破的问题。而且,法聪的表演要从容沉静,冷中见趣。林继凡的点破就恰到好处,不急不徐。前一段时间看到有年轻演员扮演法聪,由于节奏掌控不佳,过于殷勤,就使得本应属于副丑家门的演出变成了类乎小丑的表演,颇有“窜行”的嫌疑。虽然无可厚非,但吾未见其佳也。 三是讲对衬,主要是指人物“外”与“内”的对衬。前面已经说过,以副丑为主要角色的戏码中,一般所演的都是有点儿“阴”的人物。这种“阴”往往又体现为人物“内”与“外”的反差。比如《写状》中的贾主文,其外貌和内心就形成了一种反衬:表面上看,他仅仅是一个羸弱的老者,故王传淞的设计中就糅合了一些“老生”身段,更显其羸弱和老迈。但透过说白,我们又可以很明晰感觉到贾主文的阴险和毒辣。塑造这种内外不一的人物,恰恰是副行的长项。 把王传淞与娄阿鼠联系在一起,虽然已为很多昆剧迷所接受。但实际上,王传淞更见功夫的则是他的“袍帽戏”。画家潘天寿在20世纪60年代赠王传淞的一首诗,其中就有两句:“拿手并非仅阿鼠,宫袍方巾最善长。”萧长华也说过:“娄阿鼠一角是唱红了,人们不知王传淞的真功夫,还在方巾和袍带戏上。”这类戏中的人物与小丑所扮的人物往往大异其趣,戏中人物的头巾和冠带往往显示人物有着一定的社会地位,因此,气质风度自是一派。正如前文所论,这两类戏码中的副角一般扮演的都是持重、含蓄、隐晦、阴险类人物,因而难度较大,技巧性也比较强。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王传淞很重视这类戏码的传承,他也在不同场合表示过类似的看法:就是他其实更想传下去的,是一些冠带戏和头巾戏。这一现象,我们可以理解为:从王传淞自己学习副角戏的感受讲,他倾向于认为,“袍帽戏”更具技术含量,也更能显示演员的技巧和功夫。 身处昆剧勉力支撑的近代,王传淞的副角戏不仅能绍续前贤,继承了乃师沈炳泉和陆寿卿的艺术成就;而且能有所发展,将两位名角儿的表演艺术又有所拓展和提升。所以,客观讲,王传淞是近代以来,昆剧副角的一个关键性人物,是昆剧副角艺术传承的重要链环。白王传淞之后,虽然副角演员仍代有继承,诸如范继信、林继凡、王世瑶等人姚黄魏紫,各有所长;但如果就行当的理解深度以及表演技巧的开掘和拓展而言,王传淞可以称得上近代以来昆剧副角“最后一个大师”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