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先锋与庸俗:俗套的发明 拒绝平庸、抵制庸俗艺术(Kitsch)是先锋艺术的另一个神话。它内在于唯美主义、象征主义等现代艺术的传统之中。先锋艺术不过是把这种否定的潜能和与之对应的震惊美学策略极端化了。通过艺术与社会的疏离,现代艺术炸断了通往庸俗生活的桥梁,为我们呈现了另类的、崇高的、乌托邦的视觉幻象。 先锋艺术与庸俗艺术是两种既相互疏离又彼此并存的文化现象。先锋艺术追求的是艺术的制作过程,是专门为艺术家生产的个性化艺术;而庸俗艺术追求的是艺术的效果,是为大众消费制作的机械化艺术。二者之间的疏离不仅仅是一种文化现象,更是一种政治现象。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开始,先锋艺术在西方受到两面夹击,被迫在意识形态的夹缝中生存。“现代运动的认同者们由于这个概念与革命具有某种联系因而并不喜欢它。但是因为它也已经被确认为在资产阶级社会裂缝中成长起来的激进运动,新兴的苏维埃官僚集团也就绝不会支持它。” 相反,庸俗艺术由于在取悦民众、煽动民众方面具有特殊的奇效,公开受到德国、意大利和俄国等极权体制的支持。从法西斯主义和斯大林主义的观点看,先锋艺术的缺陷不是激进的批判性,而是太“单纯”,无法造成一种宣传效果。 不过,先锋派与庸俗艺术在艺术生产机制上是相同的。第一,二者遵循类似的时尚逻辑。先锋派、庸俗艺术与时尚三者的共同点在于:新之崇拜。时尚表达了模仿与创新的双重诱惑。通过对既定模式的模仿,它把独一无二的创新变成争相效仿的普遍规则,满足了社会调适的需要。如果说先锋派的使命是创新,那么庸俗艺术旨在把创新转化成俗套。艺术的美是一种俗套与另一种俗套之间短暂的喘息。在某种形式变成陈腔滥调、庸俗之物被抛弃之前,时尚会经历令人新奇、惊异与愤慨的先锋阶段。当时尚变成流行之物、普遍的准则或俗套时,先锋的使命就终结了,它已经让位于庸俗艺术。因此,如果说先锋艺术是时尚的引领者,旨在发明俗套;那么庸俗艺术则是时尚的追随者,旨在把发明转变成普遍的准则,即俗套。第二,先锋艺术同样受到商业化逻辑的操控。一方面,庸俗艺术的巨大利润总是诱惑先锋派,迫使其在市场压力下改变自己的策略。另一方面,先锋艺术创作、展览所需要的资金,是由社会统治阶级中的名流精英所提供的。第三,二者在表达策略上相互模仿。一方面,先锋艺术往往借助媚俗艺术的花招来达到颠覆与反讽的目的。另一方面,媚俗艺术也常常攫取先锋艺术的技法、策略来做“美学广告”,以此缔造奇异的审美氛围,为美学上的从众主义服务。 四、先锋与颓废:反艺术的艺术 在激进主义的美学批判和叛逆性的探索激情中,先锋艺术隐藏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怆情怀,一种痛苦挣扎的苦闷心理。我们把这种幻灭的激情与激情的幻灭称为“颓废”(decadence)。在某种意义上,它既是隐藏在一切先锋运动背后的心理动机,也是先锋运动形成的一种思潮。 颓废暗含了一种特殊的危机感。这种感受源于艺术与社会的疏离和美学实验的失败。与社会格格不入的孤独体验,另类的、边缘的身份想象,往往是艺术家引以为傲的资本。他不断发出悲叹之声,为少数知音自绝于大众,以狂热的实验反抗布尔乔亚阶层的庸俗与乏味。但是,这一切只是病态的幻象。在孤傲的灵魂深处是失败的悲怆、苦闷的挣扎和凄惨的感受。这种深深的幻灭感折磨着艺术家,迫使他加速传统形式的衰朽,强化现有的一切颓败与衰竭的症状。“艺术被认为是一种失败和危机的经验”,它“拒绝秩序、可理解性,甚至成功”。因此,颓废不仅是自觉的,而且是欣然的自我毁灭与献祭。它“不仅是一种匿名的、集体的献祭,而且是孤独的创造性个体的自我献祭”。理智上的游戏态度、偶像的破坏、不雅的恶作剧、对戏仿的推崇,这一切都暗含了否定自身的内在倾向。 阿多诺把这种充满失败与危机感的先锋艺术称为“反艺术(anti-art)”。抽象派绘画、法国新小说和席卷欧美的荒诞派戏剧都可视为反艺术运动的组成部分。“反”有质疑、消解与重构之意。反艺术从否定自身寻求出路,向自身的本质提出挑战。这是一种辩证的否定立场:通过否定自身,来否定这个异化和野蛮的世界。它奉献给社会的,不是某种可以直接沟通的内容,而是某种间接的否定或抗议。通过表达不可表达之物,反艺术获得了自己的批判形式,一种包含意义危机与表达危机的形式。正是在卡夫卡的小说、贝克特的戏剧、勋伯格的音乐中,我们见证了歧义的力量,一种片段的、谜语一样的诗性话语。 可见,作为先锋派的核心特征,反艺术既是对危机的回应,也是危机向深度的发展。由此推论,先锋艺术史就是一种自我否定、不断深化危机的历史,一种方死方生、不断走向终结的历史。 结语 先锋艺术是一种动态的、多元的、充满张力的现代性范畴。它既是现代性危机的表征,也是现代性危机的深化。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以前,先锋艺术运动侧重于政治先锋,以法国和俄国为中心;在二战以后,先锋艺术运动侧重于审美先锋,以美国为中心。它主要表现为激进、反叛、虚无与苦恼等前卫心理。这些心理特征使先锋艺术运动陷入政治与审美、破坏与创新、前卫与庸俗、时尚与俗套、激进与颓废等一系列充满悖论的努力之中。作为一种美学风格,先锋派或许已经接近尾声。但作为一种价值规范,先锋精神依然生机勃勃。 *周计武,文学博士,南京大学艺术研究院副教授,主要研究西方艺术理论与美学。本文为作者学术论文摘编,原文发表于《文艺研究》2015年第3期。 四、先锋与颓废:反艺术的艺术 在激进主义的美学批判和叛逆性的探索激情中,先锋艺术隐藏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怆情怀,一种痛苦挣扎的苦闷心理。我们把这种幻灭的激情与激情的幻灭称为“颓废”(decadence)。在某种意义上,它既是隐藏在一切先锋运动背后的心理动机,也是先锋运动形成的一种思潮。 颓废暗含了一种特殊的危机感。这种感受源于艺术与社会的疏离和美学实验的失败。与社会格格不入的孤独体验,另类的、边缘的身份想象,往往是艺术家引以为傲的资本。他不断发出悲叹之声,为少数知音自绝于大众,以狂热的实验反抗布尔乔亚阶层的庸俗与乏味。但是,这一切只是病态的幻象。在孤傲的灵魂深处是失败的悲怆、苦闷的挣扎和凄惨的感受。这种深深的幻灭感折磨着艺术家,迫使他加速传统形式的衰朽,强化现有的一切颓败与衰竭的症状。“艺术被认为是一种失败和危机的经验”,它“拒绝秩序、可理解性,甚至成功”。因此,颓废不仅是自觉的,而且是欣然的自我毁灭与献祭。它“不仅是一种匿名的、集体的献祭,而且是孤独的创造性个体的自我献祭”。理智上的游戏态度、偶像的破坏、不雅的恶作剧、对戏仿的推崇,这一切都暗含了否定自身的内在倾向。 阿多诺把这种充满失败与危机感的先锋艺术称为“反艺术(anti-art)”。抽象派绘画、法国新小说和席卷欧美的荒诞派戏剧都可视为反艺术运动的组成部分。“反”有质疑、消解与重构之意。反艺术从否定自身寻求出路,向自身的本质提出挑战。这是一种辩证的否定立场:通过否定自身,来否定这个异化和野蛮的世界。它奉献给社会的,不是某种可以直接沟通的内容,而是某种间接的否定或抗议。通过表达不可表达之物,反艺术获得了自己的批判形式,一种包含意义危机与表达危机的形式。正是在卡夫卡的小说、贝克特的戏剧、勋伯格的音乐中,我们见证了歧义的力量,一种片段的、谜语一样的诗性话语。 可见,作为先锋派的核心特征,反艺术既是对危机的回应,也是危机向深度的发展。由此推论,先锋艺术史就是一种自我否定、不断深化危机的历史,一种方死方生、不断走向终结的历史。 结语 先锋艺术是一种动态的、多元的、充满张力的现代性范畴。它既是现代性危机的表征,也是现代性危机的深化。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以前,先锋艺术运动侧重于政治先锋,以法国和俄国为中心;在二战以后,先锋艺术运动侧重于审美先锋,以美国为中心。它主要表现为激进、反叛、虚无与苦恼等前卫心理。这些心理特征使先锋艺术运动陷入政治与审美、破坏与创新、前卫与庸俗、时尚与俗套、激进与颓废等一系列充满悖论的努力之中。作为一种美学风格,先锋派或许已经接近尾声。但作为一种价值规范,先锋精神依然生机勃勃。 *周计武,文学博士,南京大学艺术研究院副教授,主要研究西方艺术理论与美学。本文为为作者学术论文摘编,原文发表于《文艺研究》2015年第3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