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主义一直批判西方传统史学标榜历史的方向性、延续性和目的性,认为西方“两希”(希伯来、希腊)文明史的发展属文明发展的标准模式、而非特殊性的论调是无稽之谈。后现代主义对历史的客观性和宏大叙事的这种不屑,促使了学界重视政治、军事、宗教等宏大叙事以外的材料,更加关注非主流文化的表达。最近,由意大利和我国多家博物馆在辽宁、河北、湖北、陕西、天津等地举办的“文明之海——从古埃及到拜占庭的地中海文明”展览,展现了与教科书不一样的文明叙事,使人不禁要重新思考地中海文明发生的进程。 在一般教科书中,以科学、理性、民主、法治为核心的希腊、罗马文化主导了地中海的文明。在“文明之海”展览中,这些都看不见了。当然,展示这些内容有材料的局限。但从展览叙事来看,其主旨只把地中海作为西方文明起源的一个象征,重点是描述地中海地区多文化的融合与嬗变。展览的内容依次为:地中海的历史和神话、埃及、地中海航线沿途的古文明、迈锡尼、塞浦路斯与腓尼基、希腊、大希腊地区、伊特鲁里亚、罗马、蛮族和拜占庭。在展览文字有限的情况下,用300余件文物展现文明之海,没有强调文明的时间序列,而空间扩展到埃及、小亚细亚,这或许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策展方对西方文明起源的修正。 陆地与海洋 “地中海”这个词的拉丁文本义是“大地之间”,观察地中海文明就是看其周边的几个陆地文明在这一区域的碰撞。新石器时代的农业革命发生在大陆,但只有地中海成为西方文明的摇篮,那么大陆的农业文明对地中海文明进程的作用是什么?只讲多文化的融合显然无法说得通。 从埃及、罗马来看,农业催生了帝国的形式,神祇、国家、法律等虚构的故事由此发生。不同陆地的文化,结构也不相同,当有了海洋交通的便利,不同文化的流动就非常迅速。法国著名的历史学家布罗代尔曾说,埃及的黄金和美索不达米亚的青铜催生了地中海文明,高山的蛮族入侵贯穿整个地中海史。 考古发现,以农业为主的埃及、伊特鲁里亚、罗马等文化的墓葬都有船模的随葬品。这些文物比起先秦贵族墓葬中的青铜礼器和玉器没有什么艺术性可言,但作为海洋文化符号显示出工具在地中海文明中的核心作用。展览以众多船模文物开篇,足以暗示地中海文明的主要特征。比较先秦文化随葬象征身份和财富的青铜器、地中海文化随葬船模,很容易让人思考两种文化日后不同走向的内因。 希腊文化是地中海文明的主轴。文艺复兴后,有关其来源的研究一直强调该文化的内在因素,而闪米特人、埃及人等异族文化被严重低估。随着考古学的发展以及后现代主义思潮影响的深入,西方学界越来越看重希腊文明中的东方因素,美国历史学家穆瑞甚至提出公元前8世纪至公元前6世纪的希腊就是“东方化时代”。科学史家萨顿认为,希腊文明中的科学,其基础完全是东方的,没有这些基础,它不一定能创立出来。马丁·贝尔纳教授因有神话学、语言学和考古学的三件法宝走得就更远。他说希腊文明来自北方、是印欧语系的民族或雅利安人征服高度发展而虚弱的土著居民的结果。他强调埃及文明决定性的影响,说19世纪三四十年代之前,希腊人都自认为其文化中的因素来自埃及,之后操印欧语言的入侵者才对希腊文化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贝氏还把矛头直指构建希腊文化正统观的修昔底德,说他区分文明(希腊人)与野蛮(埃及、腓尼基等人)的进步史观是“时间沙文主义”。西方学界的这些看法难免矫枉过正。实际上,在地中海文明的进程中,任何文化都能方便地在地中海传播,多向交流是常态。“文明之海”展览汇聚了大量希腊罗马之外的埃及、腓尼基、塞浦路斯等文物,正反映了地中海文明发展的史实和去西方文化中心论的态度。 他者与“我们” “文明之海”展览只根据考古成果展现地中海人们的衣食住行、战争、宗教和艺术,说明非常简略,既不指明文明进程的主体,也不论及文明的意义。从20世纪70年代起,西方展览的文字说明趋于简省,以强调观众个人的体验。但对于不熟悉西方文化的中国人来说,了解如此复杂和时间跨度大的文明,这种简省则是缺陷。 展览除有埃及文物之外,重点介绍了希腊早期的迈锡尼,受亚述、希腊和波斯影响的塞浦路斯和闪米特人的代表腓尼基这三种文化,而数量最多,叙述更全的仍然是希腊和罗马文化。这种选择在宏观上考虑到了迈锡尼文明是希腊文明的直接起源,而埃及的宗教、腓尼基人的航海与商业、塞浦路斯文化的多样性在地中海文明的进程中,都具有典型意义。这是在强调环境、技术、文化的多样性构成了地中海“连续不断的文明兴衰史”。展览看重“他者”,强调地中海文明的交流因素很正确,但“我们”的内在动因,如科学、理性这些西方文明的核心,如何能在地中海文明发展出来,竟无一字说明,西方观众可能无所谓,对中国观众则略显遗憾。 20世纪上半叶,西方学者普遍认为每种文化都有不变的特质,只有外力干预,文化才会改变。以美国人类学家米勒为代表的学者对“萨摩亚文化”(Samoan)、“塔斯马尼亚文化”(Tasmanian)等文化的研究认为,文化只要隔绝,其信仰、规范和价值不会改变。文化之间的差异可以用“他者”和“我们”来区分。事实正好相反。今天的研究发现,每种文化都在流动变化,就算没有他者,文化完全与世隔绝,内部也存在改变的动能,“天不变道亦不变”几无可能。是地中海而不是其他地方孕育出现代的西方文明,只能证明地中海文明进程的特殊性。 多元与帝国 当农业为帝国的建立作好准备后,地中海文明就是帝国成长、“他们”变成“我们”、多元文化消失的文明。世界主要文明的发展中,帝国都加速了思想、制度、宗教的传播,将各区域文化逐渐统一成帝国的主流文化。罗马帝国有强烈的“我们”意识,但它在消灭多元文化上,还没有中原王朝、阿拉伯阿巴斯王朝那样严苛。 尽管罗马文化是一种混合型文化,罗马帝国还是严格地区分“我们”(罗马人)和他者(非罗马人)。罗马人有文化的自信,认为其他文化都野蛮。这为帝国的征服、扩张和屠杀,找到了传播先进文化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后来的宗教、意识形态战争和帝国主义侵略也都是同样的逻辑。当然,对被征服者而言,只要臣服,在帝国的和平下,多少还可以保留自身的一些文化。 在把地中海变成帝国的内海上,罗马帝国有两个重要的措施值得一提,一是实施罗马法,授予被征服者公民身份,使“他们”变成了“我们”;二是推行统一币制。 新锐历史学家赫拉利认为,罗马帝国正是通过这种文化的涵化(acculturation)与同化(assimilation),使被征服者不再认为帝国是外来政体,而征服者也真心承认他们是罗马的臣民。到西罗马帝国灭亡前,帝国精英、贵族、高级将领已有很多外族人,以至有学者认为帝国就亡于与外族通婚和宽泛的身份认同。 在反映罗马文化的同化问题上,罗马钱币是很好的例子。“文明之海”展览了许多不同时期、不同品种的罗马钱币。正如展览所言,钱币上的皇帝肖像使之成为传播罗马风格和时尚的工具。其钱币价值已不是财富象征和货币单位,而是政治宣传的手段。这一点倒与先秦时期的青铜礼器相似。展示没有观赏性和不怎么被人注意的罗马钱币,或可以看作策展方给罗马帝国文化作的小结。 随着博物馆的免费开放,近年国内博物馆引进海外展览明显增多,使我们不出国门就能欣赏到多姿多彩的“他者”文化。“文明之海”不像西方的艺术大师展那样有轰动效应,尽管有种种不足,但其涉及地域广、时间跨度大,内容丰富,在后现代语境下展现文明的思路,能引出很多值得思考的问题。此次展览作为一个综合性的文明展,有利于我们了解西方文明进程的面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