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天气,常看到各式湘妃竹折扇的创作展卖消息,隔着图片虽看不出湘妃竹真假,却易勾起和这竹子起名的有关故事,而文衡山的《湘君湘夫人图》中人手执羽扇,与这暑热倒也应景。 此图根据屈原《九歌》中《湘君》《湘夫人》两章而作,是文徵明目前仅存的早期人物绘画。单看衣饰纹路,画中人物造型显然来自晋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和《洛神赋图》,又似有六朝人物画遗意。借用曹植在《洛神赋》中所写的女神盛世美颜,所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发髻高挑、衣裙曳地,体态修长、脸色白净,好一个美人! 《湘君》《湘夫人》是楚辞中的名篇。文风华丽繁复,通过各种奇花异草的堆陈和美石宝物的铺设,来营造相会时极其浪漫和不染埃尘的意境。但文徵明却选择当下流行的“小清新+性冷淡”的创作态度:不设场景,没有景深,淡色线描,极尽简化——单单只画了两个人。至于衡山是不愿多画别的,还是不知别的如何来画另当别论。但辩证来看,这种繁复诡谲命题中的空白构思与模糊处理,或许具有更大想象空间。另外,此画上方自书《湘君》《湘夫人》两章,图画空处字来补也是中国传统绘画的惯用伎俩。文徵明会写能画皆可搞定,创作当年他48岁。再加上那些个印章,空亦不空。 湘君与湘夫人 是男还是女? 湘君、湘夫人本就源于一个故事,屈原又是个有故事的人,即使是文徵明模仿的顾恺之洛神,也还是关于曹植和甄宓的风花雪月。巧合的是三个故事的主人公命运都与水有关:两个化作了水神,另外屈原也投了江。可能故事都发生在南方吧,南方水多,做不成这条江里的水神,也还能去另外一条河。既然是故事,自然就有真有假——单单一个湘君、湘夫人到底是谁、性别男女?也有各种版本:常规来看,“君”应是男子的称谓,“夫人”自然是为女子。而且多数人愿意去相信,故事应该是关于爱情——35岁左右写下《湘君》《湘夫人》的屈原也这么认为。有如据传的那样,这三闾大夫与楚怀王爱妃似有私情,且爱到死去活来却没能在一起。所以这爱情中有屈子《少司命》所写“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般眉目传情的美妙,也有虽不动声色却不可言说的哀婉及无处排遣的伤痛。 但从更早的记载来看,湘君、湘夫人却同为女子。汉代刘向《列女传》记载:“有虞二妃,帝之二女也,长女娥皇(湘君)、次女英(湘夫人)。”可见,湘君、湘夫人分别为上古尧帝的两个女儿,后来双双嫁给舜,却因舜斩妖除魔英勇战死,二女千里寻夫找到舜帝墓冢,悲痛欲绝,泪洒竹竿,使得周围的竹子生出无数斑点,湘妃竹的传说由此而来。但又有学者认为湘夫人是娥皇、女英两位“夫人”的统称;湘君则是舜帝,似乎也有道理。不过若如此推论,这画中执扇回首的如果是“湘夫人”,后面侧脸者若为湘君,那么,这“湘夫人”是娥皇和英中的哪一个呢? 如上所说,湘君、湘夫人两者是同性还是异性并无定论。且有意味的是,文徵明也没有明确给出两人的性别之差。当然,单从打扮来说,居后者也同样着女装,指认为男子或许牵强。不过从历史记载来看,古时也有男装女相的流行趋势——比如,那个不按常规出牌的魏晋南北朝,男人却有抹粉的习惯。所以《世说新语》记载有个叫何晏的,因为脸白于常人被怀疑涂脂抹粉,在聚会时被曹叡捉弄吃热汤,看看能不能卸妆让他原形毕露出洋相,可不想人家流汗后还是原样。 所谓羽化升仙 中国人喜欢讲下地狱或者升仙的轮回故事,比如三生三世。且多数情况下,对于美好事物的陨落则易达成某种默契和共识:更愿意相信对方不是变作腐肉而应化作仙子——特别是那个最不愿意看其灰飞烟灭的至亲至爱,即便自欺欺人。就像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湘水》所讲,湘君、湘夫人溺于湘江,却可“神游洞庭之渊,出入潇湘之浦”,成为那里的水神。 既然是神仙,则一定要有别于凡人的打扮。此画中的游丝彩练也是神仙自带神器。游丝描为中国古代人物衣服褶纹画法之一,因线条用中锋笔尖圆匀细描、形似游丝而得名。《绘事雕虫》载:“游丝描者,笔尖遒劲,宛如曹衣,最高古也。”因此游丝描在古人多用于描绘文人、学士、贵族以及仕女等的衣纹。曳地的裙边很自然地折成水波纹状,如春云浮空流水行地,似在提示人们湘君、湘夫人湘水之神的不凡仙身。 另外,所谓“羽化升仙”,盘古开天辟地时万物中轻盈之气聚结为天,尘浊之物则化为地。羽毛轻盈上升,是鸟类接近天空最直接的工具。而人欲飞升上仙,则多需要腾云驾雾或者至少有个代表性道具,比如这画中的带有羽毛装饰的扇子就是如此。据载,魏晋南北朝时期,“麈尾”“麈尾扇”“羽扇”及“比翼扇”相继出现。“羽”是羽毛,“麈”是大鹿,重点是领队的大鹿——魏晋以来尚清谈,所以手执“麈尾”有领袖群伦的含意。而“比翼扇”则出于“麈尾扇”,上端装饰鸟羽,为帝子天神、仙真玉女升天下凡翅膀的象征。顾恺之《洛神赋图》中的扇子便是如此,此幅《湘君湘夫人图》也是。 此图最后署“正德十二年丁丑二月已未停云馆中书”,并考证经清耿昭忠等鉴藏,且从文徵明和王稺登的题跋可知,文徵明曾请仇英以此题作画,但文氏看后并不满意,又重新创作:可能文徵明是在某种程度上临摹追逐一种古雅气息,而仇英则更多表达自己心中美女的样子——我知道你画得不赖,却不想你画不出我想要的,不如我自己来好了。也难怪,别人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似乎有一种书友、画友间,你给我刻了个印章,我不满意,重新磨平了石头自己操刀的意思。当然,交情不够深的人,不好意思做出类似的事。 可是,艺术家,要艺术,还是要面子……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