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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换作》交换了什么?


    北京,树上的叶子从亮黄火红日渐暗沉的深秋时节,台湾云门舞集联手大陆陶身体剧场在国家大剧院演出了名为《交换作》的舞蹈专场。两个中国当今声誉隆盛的现代舞团的强强联手,会产生怎样的舞蹈新气象?不同文化空间和土壤中成长的编舞家和舞者,在交互的碰撞、合作乃至彼此的渗透与影响下,会催生怎样的艺术新花?而在这个过程中,什么是艺术能持久下去的根本?哪些又会过眼云烟地消逝?
    “交换作”一词,当然取它“交换”和“创作”的合意。现代舞的合集——《交换作》的出现,源自此前云门舞集和陶身体剧场的年轻编舞家——郑宗龙、陶冶在艺术上的一次“推杯换盏”……
    云门舞集,由林怀民创立于1973年,迄今在其带领下已走过46年,几近半个世纪。其间所推出的许多优秀舞作都先后来大陆演出,每次亮相深受业界推崇和观众热爱。1993年云门的《薪传》第一次来大陆演出所引起的强烈轰动,至今记忆犹新。当舞台上最后一个动作完成,剧场爆发出的欢呼叫好声,可谓“沸腾”“爆棚”!云门舞集演员的身体令人过目不忘,长期的太极导引、内家拳和现代舞技术训练,使他们淬炼出质感强烈的静谧、稳沉、强韧和洗练的风格,有种紧紧钳住观众心的力量。加之林怀民赋予舞台呈现中的文化意味和高雅旨趣,每每令人叹为观止!今年,林怀民决定来年退休,并已物色好接班人,那便是将于2020年执掌云门帅印的郑宗龙,也是这次《交换作》中《乘法》这个作品的编舞家。代际更迭给近知天命之年的云门带来的是守成还是蜕变?
    陶身体剧场——这个仅由陶冶、段妮、王好3个年轻人创办于2008年的年轻舞团,11年间,便在其核心人物陶冶的带领下,以特立独行的身体舞动方式和生命参悟理念在中国舞坛异军突起,迅速风靡国际。他们接二连三推出从《2》到《9》的“数位系列”舞作,频频在众多国际艺术和时尚平台现身,广受赞誉。“数位系列”的动作,极为抽象和简约,在千百次的重复与几可忽略不计的调度中发生质变,产生一种超越心理极限和振聋发聩的观赏效果。
    两个团都拥有着辨识度极高的舞者身体!也许是惺惺相惜,也许是心有灵犀——在《交换作》节目册上,陶冶说:“2017年,陶身体剧场第一次应邀到云门剧场演出。在跟宗龙聊天时,我问他:‘你要不要来我们团里给编一个舞?’没想到宗龙想都不想地就回说好,我吓了一跳。然后他说,前提是我也得来帮云门编一个舞。两个人天马行空地闲聊,没想到被林怀民老师知道了。他问我们当不当真,我和宗龙都说,是。林老师就把这项交换编舞家的合作计划,加入一个他的短舞。宗龙的舞叫《乘法》,我用十二个舞者,就叫《12》。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林老师退休前,为云门策划的最后一档节目。”一切仿佛天注定,一切恰恰正当时,三人三舞,两代两团,交换创作,联袂呈现,演出变得意味深长。
    《交换作》的演出,《乘法》首出。演员是陶身体剧场的9个演员。很喜欢这个节目的灯光和服装,黑、黄、白三色渐变的连衣裤,飘逸着三宅一生式的均匀皱褶,在青白色的光晕中,演员们犹如展柜中的一尊尊宋瓷,被耀眼的黄色和墨黑点染,是那么亮眼养心!以往我们对陶身体舞蹈动作的记忆大多是线性或块状的动作叠加和升级,虽然动作单纯,但体量的生成仍不失为重复式的加法所构筑。郑宗龙的换位操刀,则想给陶身体的动作带来新的变数。他说:“我所思考的交换,不只是个单纯的加法,甚至可以是乘法,对应身体运动的九大关节——肩、肘、腕(手部三关);颈、脊、腰(身躯三关);胯、膝、踝(足部三关)——不同节点的扭转组合,与四肢躯干的移动变化,在空间与时间的延伸中,衍化出如建筑般的舞作结构。这很像幼时背诵的‘九九表’,节奏的韵律,呼应倍数的成长,从1开始,繁衍出无限大的世界。”舞台上,常见的陶身体单纯的线型动作流变成了密集的调度的变化和衍化;场面上的线型与方块被纷杂的构图换掉,舞作变得层次繁复而多变,多了一种不羁的自由和奔放。但是,有意味的是,尽管加法变成了乘法,我们依然还是能在纷杂的调度中,轻易辨识出陶身体演员们那强悍和独特的动作语言——他们在脊椎波浪形动律的传导下,延展出的四肢与躯干的圆弧形的涟漪,他们双手提着衣襟上下前后左右摆动,站着摆动,躺卧摆动,无休止地摆动——那唯有陶身体才有的身体,不断散发出它特有的信号,这就像一个菜肴,尽管厨师运用了复杂的工艺,但仍保留住了食材原本的味道。
    陶冶有着自己执着的创作理念和路线。他这次为云门舞集的12位舞者编的舞叫做《12》,因为陶冶的“数位系列”创作到第12个作品了。因此他选用了云门的12个舞者。他说在这个作品里做的是减法:“……我干脆就用数字来命名舞作,就像是一个树的年轮,一圈就是一岁,很确定的,到现在加到了12,也是中国人说的一轮,借此想传达我做所有作品及许多事情,到现在都还是在做那个基础的原点,做减法,减掉了许多花哨,回到根本。”那么陶冶的原点与根本是什么呢?正值青春年少的陶身体剧场,其“数位系列”创作出了9个作品后,善思的陶冶需要在艺术上攀升到一个更高的视点,一个再生的原点。陶冶说在《12》中,他想表现他长时间仰望天空,看云聚云散变幻无常的感悟,“我希望舞者动作从头到尾不要断掉,就像有一根内在的线性相连,如一个个波浪,又是一个不稳定的状态在流动,可以很慢,很快,很交缠,也很释放。我想象的这条律动线,无序又有序,像云,朝向一个方向散去”。这的确是《12》一切舞蹈动作的精神旨归。12个演员,一个一个地从灯光切割出的方形表演区的一角开始,无一例外地开始低头、含胸、蹲下、匍匐、地面上翻转滚动,有时斜线有时直线有时曲线,动作时而拧巴时而舒展,但每个人都一直不断往前做,向一个终点去……当耐心地看完12位演员依次上场、下场,突然一种顿悟会冒出来——在人生的舞台上,人人从起步到终局的一遭一场,不正像这云卷云舒、云聚云散的人体……
    《交换作》编舞家中的两位年轻人,似乎都在用抽象的数学概念(乘法和减法)发散编舞思维,而林怀民的《秋水》却给人一派文学意蕴的印象——折页式的溪流影像画面,投影在舞台的背景和地面上,光线是温暖的黄棕色,5位年逾不惑的云门资深女舞者在影影绰绰的光影中,慢慢地举起、抬升带有折角的肢体——静止时如盘根错节的树干稳扎于地;流动时如犁耙深深划入土中——秋天溪水的凝重质感、舒缓流速、温润光泽,被云门身体语言演绎得炉火纯青。看了《秋水》,让人联想到早先林怀民的《水月》及近些年的《白水》。三部“水”作,《水月》是清爽的,《白水》是清冽的,而《秋水》却是醇厚的。它娓娓地讲述,静静地凝视,轻轻地拂去——那份从容与静谧,那种和解与释怀,满满都是人的情感。
    《交换作》交换了什么?我们从舞作能看到的是,郑宗龙与陶冶对减法的钟爱相反,另辟蹊径要以乘法扩张他的舞蹈时空,希望实现一个由倍数增长至无限大的艺术抱负,只是在具体的舞作观赏中,尚体会不到那种无限大的清晰视觉形象。以往总是排得整整齐齐的陶身体动作,在郑宗龙的手下被拆分重组;如果说郑宗龙要用陶身体动作为构件,建筑他的舞蹈大厦,那陶身体的独特动律确实起到四梁八柱的重要作用,这些造型独特又十分美妙的建筑基材,强悍地显示着自己的存在。郑宗龙对此也早有认识,他说交流不会是一蹴而就的质变,而是埋种。
    从这个意义上说,《乘法》所附着的编舞家理念,的确像一颗种子植于陶身体剧场“数位系列”之旁,让人期盼这颗种子拥有足够的生命力在未来的一个时刻破土发芽,开出别样之花。同时,《12》的舞者根据自身对作品立意的理解并予以个性化的演绎空间较大,他们从相同的动作起点开始,逐渐延展出变化莫测的动律形态,最后都走向各自的终点。从此,陶身体数位系列的表演中,不再纯粹是大陆的演员,《12》率先为台湾云门舞集的舞者演绎;相信如果换做陶身体如今的本团舞者表演,质感与意趣定会迥然不同,这又是一个想象中的期盼。林怀民的《秋水》创作于2015年,不是为交换而作,却是为交换而演。在两位年轻编舞家“交换”后,《秋水》的登场仿佛是林怀民交出的一柄权杖,让我们看到其上鲜明刻写着云门舞集在林怀民时代所拥有的最核心、最珍贵的艺术价值。
    苏东坡说过:“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如果说《乘法》和《12》是年轻一辈的峥嵘与华彩,那《秋水》则是老一辈的绚烂与平淡,在这个收获与廪藏交替的季节,《交换作》的到来又是多么的应景与切合。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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