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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柒再掀热潮 引发的是文化共鸣


    近日,笔者在网上读到一篇有趣的英文文章——“Li Ziqi Is on My Apocalypse Team”(《在我的末日生存小队中,要有李子柒》),作者是位单亲妈妈。她说,像许多从未经历过战争或席卷全国性大灾难的人一样,她一度认为,在“大难”来临之时,想要保命,就要迅速囤积罐装食物和武器。后来,她读到一位经历过科索沃战争的塞尔维亚人的文章,文中说,大难来临时,那些囤积食物和武器的人死得最快,因为他们一定会成为暴徒攻击的首要目标。其实,你只需要一点点能够支撑你逃出战场的食物,然后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找个窝,种些食物,便可保命。这篇文章惊醒了这位妈妈,让她认识到,李子柒这样的人有多么重要——她可以从无到有变出一个“家”,种庄稼、做饭、建房子、做衣服……“什么,你不知道李子柒是谁?这简直太疯狂了,她实在是太有名了”,作者感叹道。
    李子柒的视频走红网络是2017年的事了,而最近她再次掀起热潮,则是因为关于“文化输出”的讨论。近年来,“文化输出”这个话题持续升温,从中国经典外译,到诺贝尔文学奖的突破,到中国科幻连获雨果奖,再到中国网文大举出海,一直是众人关注的热点。然而,以笔者之见,“李子柒现象”与其说是“文化输出”,不如说是“文化共鸣”——那些美丽、温暖的影像,仿佛一只轻柔的手,缓缓拨弄起一把已经被现代都市里生活的人们放置了许久的木琴。
    曾经有一部风靡美国的书,名叫《草原小屋》(其实是一个共九本书的系列),是关于19世纪70年代一个家庭如何在蛮荒环境里生活的故事,既有艰辛,又充满了智慧、欢乐和希望。一匹瘦马,一辆破车,拉着一家人和一条狗,在美国中西部草原上游荡。他们不怕荒野——有时,将他们与狼群隔开的只是一床棉被;有时,妈妈会把风雪中的大灰熊误当作自家的奶牛。他们四处安家——草原上,一堆木头可以变成一个家;河堤上,挖出个大洞,也可以当作家;他们自给自足——要吃糖,割开枫树皮,让树的甜汁流出来,稍加熬制即可;要吃饭,就自己种庄稼。在曾经的那个时代,在任何地方从无到有把“家”建起来,几乎是每个人的必备技能。
    今天,在一些美国人家里,最重要的地方可能不是厨房或卧室,而是车库。那里不只用来存放车辆,还堆满了零零碎碎的工具。大人和孩子们,在那里敲敲打打,是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光了——小到桌椅板凳,大到电视、电脑,可能都从那个车库里诞生。不过在现代社会,或许更多的人,特别是我们这些被塞进高楼大厦中的人们,家里并没有那么一个“车库”,更不知道它是用来干什么的。我们渐渐习惯许多人和许多的便利被堆叠在一起。现代都市给我们的生活提供的种种便利,一旦因为什么原因被剥夺,我们应当如何生存下去就变成个大问题了。
    日本电影《生存家族》就写了这样的故事。生活在高楼中的一家人,每天被“囚禁”在自己能够触到的那一片小天地——超市、学校、公司,循环往复,对于更广阔的世界,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欣赏。外公定期从遥远的鹿儿岛寄来的新鲜蔬菜和鱼,对于习惯了超市售卖的速冻食品的一家人来说,简直是种负担。忽然有一天,大家认为理所当然的最重要的两样东西——自来水和电没有了。于是,人们发现,其实不需要什么核战争、外星人入侵,只是这两样基本便利消失,就可以酿成令现代生活瘫痪的大灾难。在这种情况下,这一家人,只好“从头学起”,学习如何“生存”,学习一种全然不同的生活方式。还好,在一番痛苦挣扎之后,他们不仅捡起了“生存的本事”,更体会到,没有了高楼大厦、店铺商超,没有了一眼望不到头的货架上花花绿绿、林林总总的货物,生活反倒因为简单而变得安然、实在。
    有两位哲学教授合写了一本小书《所有闪耀的东西》(All Things Shining),书中提到,“当代人面临的最深刻也最艰难的问题,不是我们明知正确行动的轨迹,却无法遵循那个轨迹,而是我们似乎经常根本就不知道一个好生活的标准究竟是什么。”
    离开田园久了的人,一定对那份“理所当然”有着深切的向往。在那里,事事都有着它们应有的“规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一切依照时令而行。都市生活带来便利,同时也带来了焦虑和无所适从。林立的广告牌、密密麻麻的店铺,种种选择,最终却造成几乎没有选择,因为每一种选择,好像总不是那个对的。李子柒的影像,却令人们——哪怕是片刻地放弃或摆脱那些选择。在那里,没得选择,要做,只有一条路:要吃面包,就自己先去做一个面包窑;要盖蚕丝被,就自己先去养蚕;要睡沙发床,就自己先去砍竹子。想必人们在观看那些视频的时候,会得到一种初读《鲁滨逊漂流记》时一样的快感——一个人从无到有,自给自足。鲁滨逊的故事之所以能够风靡世界几百年,想必主要归功于它所传递的那份“自立”的精神:不依赖于他人,不局限于小环境,凭借勤奋和智慧,做自己要做的事。大到在蛮荒之地建立新的文明,小到为了给年夜饭添一道菜而亲自动手制作一份味道十足的腊肠。
    毫无疑问,田园生活对于疲倦了都市的人们来说,代表的是“简单”,是安心之处。加拿大歌手、诗人莱昂纳多·科恩(Leonard Cohen)在晚年时,离开灯光耀眼的舞台,躲到山上寺庙里去生活,每日砍柴、洒扫、吃饭。过简单的生活,便是修行。美国作家理查德·鲍尔斯(Richard Powers),原本生活在喧闹的都市,还在世界名校任教。一天散步时,他忽然遇到一棵参天大树,按照他的说法,那简直就是一个“晴天霹雳”——一棵“有一个足球场那么长,有一所房子那么宽,和凯撒或是基督那么古老的树”,在经历了多少人世沧桑之后,依然挺立在那里。在那个时刻,他仿佛得到天启,于是决定离开喧嚣,辞去教职,去树的世界里生活,还写了一本以树为主角的厚厚的书——《上层林冠》(The Overstory)。
    田园,不仅是一个地方,一种生活,更是一种情绪。
    有人质疑李子柒的视频中所展示的“田园”并非真正的“田园”。不可否认,李子柒视频中的田园,与“汗滴禾下土”的田园相去甚远,她的田园,更像是马洛的诗《热情的牧羊人致他的爱人》里歌唱的那个田园:
    来吧,和我在一起,做我的爱人,
    在山谷、果园、丘陵、田野,
    森林,或是陡峭的高山
    我们一起体味所有的欢愉
    我们坐在石头上,听
    浅水边潺潺水声伴着
    鸟儿曼妙的歌声,看
    牧人照看羊群吃草
    我要为你用玫瑰做床
    再配上千种芳香的花儿
    我要为你编一顶花帽,
    再做一件遍绣神木叶纹的长袍
    再从我们自己喂养的可爱小羊身上
    扯下最好的羊毛,为你做一件长裙
    天冷了,再做一件衬里厚实的鞋子
    鞋扣要用真正的纯金
    稻草和嫩藤编一条腰带
    装饰着珊瑚和琥珀
    如果这些欢愉能打动你,
    请来和我在一起,做我的爱人。
    又或者是叶芝吟唱的那个《湖心岛茵尼斯弗利》:
    我就要起身走了,到茵尼斯弗利岛,
    造座小茅屋在那里,枝条编墙糊上泥;
    我要养上一箱蜜蜂,种上九行豆角,
    独住在蜂声嗡嗡的林间草地。
    那儿安宁会降临我,安宁慢慢儿滴下来,
    从晨的面纱滴落到蛐蛐歌唱的地方;
    那儿半夜闪着一片微光,中午染着紫红光彩,
    而黄昏织满了红雀的翅膀。
    我就要起身走了,因为从早到晚从夜到朝
    我听得湖水在不断地轻轻拍岸;
    不论我站在马路上还是在灰色人行道,
    总听得它在我心灵深处呼唤。
    可以说,无论田园诗里的田园,还是歌手、诗人、小说家眼中的田园,都不是真正的田园。因为真正的田园与都市一样,也处处是危险、争斗、痛苦。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倒是个描写“真正田园”的人,他笔下的农村,当然有美好,但更多的是艰辛,这里有小小年纪的孩子被电锯吞噬双手,有相邻而居的农人彼此因为围墙的一分一毫而争执不休……
    威尔蒂(Eudora Welty)的短篇小说《旅行推销员之死》写到一个名叫鲍曼(Bowman,意思是“弯腰男人”)的推销员,每日辛劳,四处推销,一次在深山里偶遇一个特别的家庭,一对强健的夫妇,过着简陋却充满生命力的日子,与他们相比,他的生活简直毫无意义,更令他嫉妒的是,那女人还怀了孩子。“他吃惊地意识到这个房子里到底有什么——婚姻,有了果实的婚姻。那件简单的事。人人都该有的事。”但他没有。他还要离开这里,回到他的世界。半夜里,他起身,小跑着离开这个充满诱惑的地方。忽然,一阵心痛袭来,他死在了黑夜里。
    真正地远离尘嚣,它的直接、强力,甚至残酷、凶猛,恐怕是都市里生活惯了的人们所无法面对的。
    电影《走入荒野》(Into the Wild)的原型克里斯(Chris McCandless)是一个愤世嫉俗的年轻人,他只身徒步在阿拉斯加荒野,试图过上不受羁绊的生活。纪录片《灰熊人》的主角提摩西(Timothy Treadwell),每年都花上大半时间去与世隔绝的自然保护区,与灰熊生活在一起。最终他们都被蛮荒吞噬。
    不过,与上文中的田园或荒野相比,李子柒的世界其实要“文明”得多,也“安全”得多了。就像前文那位“末日生存”妈妈所说,因为政府推动的基础设施建设和开发,自来水、铁路网络、电、5G网络等等,使得李子柒那样的人能够悠闲地生活。
    陶渊明或梭罗式的安贫乐道是常人学不来的,而李子柒式的自食其力、苦中作乐,倒是普通人可以效仿的。更为重要的是,或许李子柒的故事,让许多放弃田园、盲目涌向大城市的人们能够想起田园的美好,想起,其实幸福的生活并不在远方,而是就在我们身边。
    (作者系河北科技大学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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