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在艺术产业域相互作用的多种力量当中,技术力量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存在。现代科技的发展使得以批量生产、追求规模效益为前提条件的艺术产业最终成为社会生产中的普遍现实。技术在使艺术产业发展壮大的同时,自身也在不断地发育、扩张。技术和艺术是人的本质力量的表现。为技术理性创设宜人尺度,为艺术产业营构意义世界,技艺合一不单是想象的问题,它在当下已成为艺术产业域现实的能动的实践过程。 【关 键 词】艺术生产/艺术产业/技术/技艺合一 【作者简介】张冬梅,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辽宁沈阳110034) 一 在社会历史意义上,产业化通常是指从产业革命开始,使人类的生产、生活形态发生根本性变化的技术上和经济上的变迁过程。产业化不是一个孤立的问题。“产业化是技术、经济领域中的事情,但在技术革新的背后有着近代科学的发展。所以,它依赖于文化领域中的科学革命(近代科学的形成)以及由科学为之奠定基础的合理精神的形成。”[1] (P2)以科学技术为前提、为支撑是产业化的一个主要特征。从现代经济发展趋势来看,任何产业的形成、壮大都与科学技术的发展密切相关,艺术产业也不例外。科学技术不仅拉动着物质生产及其相关产业的发展,也牵引着包括艺术生产在内的精神生产的发展。技术程序在一定程度上对艺术生产的意义是具有决定性的,这不仅表现在它是产品质量和效益提高的物质手段保证,更在于不同的技术水平和不同的技术媒介将会改变既有艺术的形态、风格以及作用于社会现实的方式和范围等。艺术生产可以说已有很长的历史,但其大规模的商品化和产业化,则是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而展开的。现代科技使得以批量生产、追求规模效益为前提条件的艺术产业最终成为整个社会生产生活中的普遍现实。而在此之前,艺术生产主要是手工作坊式的,其产品的数量是有限的,传播的手段也是单一的。 一般而言,艺术产业的产品主要是通过对原创文化符号批量地复制生产出来的,其营销的社会功能在于文化艺术传播。考察技术在艺术产业中的意义,我们可以从两个维度上加以思考:一种是并不直接构成产品内容的技术,如印刷技术等;一种是直接参与建构艺术产品的生产和传播乃至消费的技术,如电子技术。借助于录像机、影碟机、组合音响、家庭影院、电脑多媒体等高新技术手段,艺术产业正在有效地将其产品扩散到受众当中。当下,互联网络覆盖着我们的生活,统合着多种复制传播技术。它不仅变更着传统产业格局,同时也使艺术产业域越来越依赖于网络来实现对生产与分配的有效控制和协调。2001年美国传媒业巨头时代华纳公司与网络新贵美国在线公司实现的合并无疑体现了这一趋势。可以想见,网络特有的技术运作方式在当代社会将会作为最主要的技术因素对艺术的产业化发展产生深远的影响。从印刷技术到电子技术再到互联网络,技术一方面极大地提高了原有领域的艺术生产水平,另一方面也在不断开辟出新的生产领域。鉴于产业化的生产方式对艺术生产规模和数量的特殊需求,技术的影响便主要体现在产品复制的可能性和必然性上。基于此,如果从技术视域来解析艺术产业,核心问题是“复制—传播”。而由此产生的相关问题是,复制技术在给艺术生产注入新的发展活力的同时,又在暗中变更着传统语境下艺术作品“独一无二”的存在形态。由机械复制技术或数据复制技术所构建的产业化的艺术生产,与此前艺术家所从事的个体创造活动是不同的。 对于产业化的艺术生产方式来说,完整的生产结构可分为既联系又区别的两个阶段:一是生产产品的存在形态的阶段,这一阶段的生产活动具有创造性和唯一性,亦即原创阶段;一是对已经创造出来的产品进行批量化的复制、传播阶段,可称为后续生产阶段。从人类一般的生产活动来看,后续生产活动的发达与否,标志着社会总体生产力的发达程度。而“后续生产活动的发生及其性质、程度、范围等依赖于一定的生产技术的发展”[2] (P135)。在以手工技术为主要劳动手段的生产活动中,依靠人工进行的复制生产无论在数量上还是精确度方面都会受到一定的限制,后续生产是较为有限的。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尤其是现代化机械复制时代的来临,后续生产日益发达起来,并逐渐占据了生产活动的主导方面。就艺术生产活动而言,后续生产也是其自身本质的要求。这一方面源自于作为一种审美符号存在的艺术作品与生俱来的公共性,另一方面是由消费需求内在地决定的,也就是说只有在接受者的消费活动中,艺术产品才最终实现其价值。这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生产媒介着消费,它创造出消费的材料,没有生产,消费就没有对象。但是消费也媒介着生产,因为正是消费替产品创造了主体,产品对这个主体才是产品。产品在消费中才得到最后完成。”[3] (P94)文学艺术的后续生产活动,使作品获得了丰富、多样的存在样态,使其更为广泛地渗透于生活的各个领域和层面,从而更好地满足了人们的精神文化需求。“复制技术把所复制的东西从传统领域中解脱了出来。由于它制作了许许多多的复制品,因而它就用众多的复制物取代了独一无二的存在;由于它使复制品能为接受者在自己的环境中加以欣赏,因而它就赋予了所复制的对象以现实的活力。”[4] (P87)在此意义上我们说艺术生产中的复制传播活动对于艺术作品的持续性存在提供了更多的机会和可能,同时也使艺术作品获得了更加充分的现实意义。当下,技术复制已经成为一种复杂的文化现象。复制并不滞留于简单地照搬或重复地加工。复制“不仅为大众提供了新的文化‘形象’和‘形象’的活动,而且使艺术获得了一种相当显著的新面貌。复制不再像那种从词源学或习惯中引出的信念,只是一种现象的简单重复。它相当于一整套运行:它所使用的大量复杂技术、它所追求的目的和它所具有的功能,这一切使它成为一种生产……于是,单一和繁多不再彼此对立,正如‘创造’和‘复制’不再互相矛盾”[5] (P129)。 二 艺术产业从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最能伸缩性地接受高新技术的。技术可以为尽快实现文化创意以及艺术想象的产品化和市场化提供极大的便利。但另一方面,技术在促进艺术产业发展壮大的同时,自身也在不断地发育和扩张。积极采用先进生产技术以提高生产能力、增加经济效益,是产业逻辑一以贯之的价值诉求。以此为基准,便形成了艺术产业域的技术价值观。我们可以看到,影视制作、文艺出版、文艺传播等行业硬件技术的投资并不逊于对人的技能资源的重视。技术力量已呈现为一种欲从根本上直接驾驭艺术存在形态的态势。我们的确无法回避当代艺术产业域这样一些现象。作为手段和载体的科技力量一旦以其工具理性入主艺术活动,势必消解艺术自身逻辑,使其放弃对于个性、风格、品位和深度的追求。这是艺术生产活动在当代技术语境中所经历的一种事实,也是技术完善化所带来的美学危机。这种关于技术的理论争议和实践形态使我们有必要突破现象层面深入思考技术的本质与艺术产业间的复杂关联。 技术的通俗含义是作为自然科学术语被理解的,它代表着一种达到目的的中性手段、工具体系。这也是技术最基础的含义。它呈示给我们的是一种实体性的东西。我们不妨借海德格尔的概念将其称之为“技术物”。作为技术物的技术无疑在人类艺术发展史上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它制约着艺术活动的特征,又是艺术语言的重要组成部分。技术物首先使艺术产品成为一种物性的存在。艺术产品之所以可以成为流通的商品,就在于它是物;之所以是可复制的,从根本上说也因为它具有物性。随着人类艺术由古典形态向现代形态的转化,技术物本身的自主地位和功能越来越充分发挥出来,材质语言发生着由自由到自觉、由幕后到幕前、由依存到独立的重大转变。技术物主导的时代更关注艺术作品在空间中的完成,它在相当程度上缩短了被古典主义静思推延的绵长的时间之流。强大的技术逻辑和效益原则注重的是当下的空间占有。由此我们便不难理解产业资本为何会对影视等视觉艺术情有独钟。 “由于技术的本质根本就不是技术物,故对技术的根本性思考以及与技术的绝对性对抗就必然发生在这样一个领域,这个领域一方面与技术的本质相近似,另一方面又与它根本不同。这个领域就是艺术。”[6] (293)在技术之思的征途中,海德格尔对技术的追问是一个难以逾越的路标。他把技术置于和自然、艺术、主客表达这些重要的话语范畴的关系中,寻求着解脱技术统治的方法和途径。海德格尔断言:“技术决非单纯的手段”[6] (272);“技术的本质也决非任何技术物”[6] (266)。他认为,技术的本质和揭示(或译作“解蔽”)有密切的联系,“技术是揭示的一种方式。有揭示与无遮蔽状态,即有真理发生之处,就有技术”[6] (273)。现代技术即是一种揭示,但是这种揭示并不是古典时代的“引起”,而是一种“促逼”,它强迫性地使事物成为“储备物”,把真的东西揭示为“储备物”。海德格尔用“储备物”这一概念以表明事物在技术世界中的特定的等级和地位,它彰显的是一切遭受强求性的展现的东西如何存在的方式。而人则被强迫去把事物揭示为储备物,从这个意义上说人也属于储备物。在这种关系中,人被放置在一个按照订单生产世界的生产者的位置,同时又被按照订单生产出来。“那种将人集合进去把自我揭示规定为储备物的强迫性要求称为‘架构’”[6] (278),海德格尔认为这正是理解技术本质的关键所在。当海德格尔把技术的本质定位于“架构”时,这一本质并不是仅仅把技术视为各种类的技术物而得出的结论,而是技术视域下关于人的存在的一种哲学意义上的探求。“架构”在这里是指人总是处于一种强求的揭示中,被强求去把真的东西揭示为储备物。如同“架构”的本意是指某种装置一样,技术的“架构”本质一方面救渡人驶向自由,但另一方面,又框划着人的揭示方式,容易沦落成一种单纯的规定,使任何等级的储备物走向齐一化、物质化。 依循着海德格尔的理路我们看到,技术的本质一方面是揭示、解蔽,另一方面又是限制、遮蔽。技术在最大程度地使艺术生产获得空前解放的同时,也把类似于海德格尔所说的“架构”带进了艺术产业域,并以“模式”的逻辑框划着自由的审美创造。“技术的统治不仅把一切存在者设立为生产过程中可制造的东西,而且通过市场把生产的产品提供出来。人之人性和物之物性,都在贯彻意图的制造范围内分划为一个在市场上可计算出来的市场价值。”[7] (P431)艺术产品在一定意义上成了“储备物”,它遵循着一定的大众化准则,需要根据预订者的“订造”展现自身存在。产品最终是要拿到市场上进行交换,以期在最大范围内实现商业利润的,所以生产何种艺术产品还要考虑到与主导传媒形式的契合。现代科技不仅使艺术产业化成为可能,也使艺术生产日趋媒介化、技术化。技术可能性的美好前景已给企业带来了大量利润。艺术生产者对技术的折服或者说对效果的崇拜也得到了企业全心全意的支持。在这当中不可避免地存在着用审美自由交换经济利益的现象。此种情形正映现了海德格尔的这样一种忧思:现代文明的困境主要源自于技术对存在者的有用性的依赖和摄取,因而泯灭了存在者敞现自身的其他方式。 三 可以肯定,在艺术产业域有关技术利弊问题的探讨会持续进行下去。笔者以为,对技术力量采取简单的抵制立场是不现实的。“在现在与过去之间的巨大鸿沟上,技术一直是区分社会时代变化的主要力量之一,因为实行一种新的度量制或者扩大我们对自然界的控制,就是技术改变了社会关系和我们观察世界的方式。”[8] (P207)其实海德格尔也并没有把艺术和技术完全对立起来。按照海氏的思路,艺术与科学(技术)都是一种“解蔽”(或“揭示”)活动,都是创造性的活动,是历史和文化的上升力量。我们需要做的,是对技术所带来的那些积极的作用加以促进,对那些消极的影响加以抑制,并在此基础上对其互动共生的存在关系加以优化。 通常我们认为技术对待世界的方式是分析性的、功利性的、对象性的,艺术对待世界的方式是综合性的、非功利性的、去对象性的。事实上,技术作为人体功能的延伸,其本身不必经由经济自觉或经济活动便可以作为功能实在体而唤起主体的生存体验,而构入主体的生存状态。它规定着主体的精神活动,不断建构着主体新的生存追求。作为人类一种特别的实践方式和意识活动方式的技术,它也是人类的一种存在方式。而艺术本身也是人类的一种生存方式,不只是某种谋生或者审美的手段。艺术的构思往往会推动技术成果的实现,而无数艺术珍品又无一不是借助于高超的技术去克服许多限制才得以实现的。正是通过二者的相互支持、促进甚至相互蕴含,技术和艺术水平得以持续地提高,达成共同的前进。随着文化资源与形式空间的深度开发,审美领域会不断扩大和日益深化,技术的发展依旧会不断激发人类的审美冲动和审美创造。正因为如此,以满足人们情感消费、娱乐消费等精神层面消费为目的的艺术产业具有无限的前景。 在艺术和技术从人的本能需求转换成富有创造性的产物的过程中,生产劳动起着决定性作用,它是人类精神观念与现实事物相结合的中介。在人类的生产劳动中,以工具形态呈现的技术把人和外在世界联接在一起,技术合理地成为劳动的逻辑骨架。但技术的丰富性使我们对其不能仅做技术物理解,劳动也不能仅仅被视为形而下的谋生一维。技术不但有其工具形态呈现,更有其使用过程的体验、展现。虽然其操作过程是在必然王国领域,但作为目的本身的自由王国并非出现于劳动终结处,而是内在地蕴含于劳动过程之中。劳动创造着技术,同时也创造着美,劳动使美与技术产生并发展起来。技术蕴含着人的审美目的的维度,它表现为任何一种劳动技术当它达到一种高超的操作层面时就会越来越接近于艺术。当技术一旦达到艺术的阶段,原来对象性的、功利性的、分析性的技术活动也就升华为一种非对象性的、非功利的、非分析的艺术活动了。技术和艺术均为人的本质力量的一种表现。这正是人的全面发展所具有的重要基本素质。也就是说,所谓人的全面发展并不是仅仅指人掌握了各种技能,更为根本的在于,人在技能中达到的感性与理性的统一,也就是技术与艺术的统一、劳动和生存的统一、劳动和审美的统一。 马克思曾经这样预言,共产主义社会里的任何劳动,都将被提高到艺术的高度上来。劳动不但产生高质量的成果,而且提供高尚的精神—艺术享受。技术既在劳动过程中人化,在操作中指引和支持着人的创造意愿,又在它的产品形式中人化。这不单是一种美的愉悦,更是人、机、自然的和谐共生。从此,劳动是人的第一需要就不仅是理想,更是同工作中获得的情感满足和创造的愉悦感联系在一起。它始终以丰满人性为旨归,以人的精神的提升为最高境界。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曾经论述了异化劳动的反人性本质,那么异化劳动的扬弃并不仅仅是劳动者对于自己的劳动成果的重新占有,而是在于人在劳动中重新获得了一种艺术的表达方式。劳动产品不仅是作为一种产品而存在,而且作为一种艺术产品而存在。而“人在学会体验技术进步的同时,能够同时统治世界而又不和世界决裂。他仍然能够居住在这个世界中,把它作为自己的故土,他能够在这个基础上产生自己的历史”[8] (P205)。当然,这将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技术与艺术同生共长的理想化诉求,不仅仅是量的合一问题,更有赖于现实生产者主观素养、人文关怀、审美理想等等的灌注以及艰苦卓绝的探索。作为艺术产业后发国家,我们尤其需要加强艺术科技的研究开发,提升艺术产品制作、营销、传播等环节的科技含量和人文底蕴。为技术生产提供宜人尺度,为人类营构意义世界,技艺合一不单是想象的问题,它在当下已成为艺术产业域现实的、能动的实践过程。 【参考文献】 [1]富永健一. 社会结构与社会变迁[M]. 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8. [2]董志强. 消解与重构[M]. 北京:人民出版社, 2002. [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4]本雅明. 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M]. 北京:中国城市出版社,2001. [5]王德胜. 扩张与危机[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 [6]海德格尔. 追问技术[A]. 人文艺术(1)[C]. 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9. [7]海德格尔. 海德格尔选集(上)[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 [8]丹尼尔·贝尔. 后工业社会的来临[M]. 北京:新华出版社,1997. [9]米盖尔·杜夫海纳. 美学与哲学[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