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自我分裂与外在束缚 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是近来一个广受关注的问题,不少有识之士已看到问题的严重性,往往把其根源视为体制的束缚与商业的侵蚀。就外部环境而言,这自然有其道理,但未触及更根本的内在缘由。其实,知识分子价值立场的迷失,从根本上讲是由于知识分子自身的双重人格与灵魂分裂所致。体制压力也好,商业诱惑也罢,要想发生影响必须以知识分子内在灵魂的自我妥协为前提。马克·里拉在分析知识分子在政治境遇中的妥协与臣服时,引述了柏拉图在《斐德若篇》中借苏格拉底之口描绘的灵魂肖像:灵魂是由一个车夫驾驭两匹飞马拉动的一驾马车。其中一匹生性高贵,向着永恒和真的方向奔驰,而另一匹则不脱畜生习性,缺乏控制,无法辨别崇高与低下。如果劣马强于良马,那么灵魂将贴近尘世;如果良马更为剽悍,或车夫能助它一臂之力,那么灵魂将上升到离永恒真理更近的地方。里拉由柏拉图的描述引申一步,认为灵魂的高贵与低劣最终由对欲望的自我掌控所决定,而且灵魂的自我分裂是任何人难以避免的,知识分子也不例外。[9]P152-153其实,由于知识分子自身的知识素养和思考能力,他们往往会面临更多的困境与悖论。除马克·里拉之外,朱利安·班达(《知识分子的背叛》)、保罗·约翰逊(《知识分子》)、以赛亚·伯林(《自由及其背叛》)、雷蒙·阿隆(《知识分子的鸦片》)等人都极其充分地向我们揭示了知识分子深入骨髓的两面性。如反对体制与认同体制的矛盾,反对权威与制造权威的冲突,代表公共立场与维护自我利益的对立,自身言与行的分裂,对人与对己的双重标准等等,都是他们难以摆脱的困境。作为戏剧家的知识分子,对这样的两面性也难以完全避免。他们既有坚持艺术操守与精神独立的愿望,又难以摆脱追求利益、向往权力和避免风险的冲动。当前的戏剧就典型地体现着知识分子这样的创作心态乃至不得已的苦衷。当知识分子内在的自我分裂遭遇外在的体制压力和利益诱惑时,其抵抗力之弱是不言而喻的。 从现有剧团体制看,占主导地位的国有剧团不大可能完全摆脱主流意志的束缚,寻求完全自主的发展空间。在当下文化语境中,高高在上的政治压力并不是最主要的,反而是自上而下的政治引力发挥着巨大作用。各种各样的官方评奖,以及随之而来的巨大政治与经济利益,令无数戏剧人垂涎三尺;体制内形形色色的权威称号、专家地位,令大多数戏剧人缺乏免疫力。更何况,当下戏剧处于发展的困难时期,票房不景气,创作力贫乏。戏剧家感到,戏剧艺术要持续发展,还必须充分利用官方的物质资助与技术支持。于是,主动或被动地迎合主流意志、丧失个体精神追求就不可避免。这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悖论:戏剧家有创作伟大作品的愿望与冲动,但是“伟大作品的特殊意义从来就不是由‘国家的主宰者’操纵而成的”。[8]P164 此外,商业市场的诱惑同样不容忽视。当戏剧很难依靠思想价值本身赢得观众与市场时,就必须在舞台呈现诸方面下足功夫。毕竟,戏剧作为最注重现场直观性和互动性的艺术样式,观众永远是其最重要的精神力量和物质支持。在思想意识受限、不能自由抒写,甚至是主题先行、奉命创作的情况下,通过外在形式的畸形膨胀来赢得观众和掌控话语权的专家,以眩人耳目的舞台景观给观众以最表层的声色之娱,就成为当下戏剧的创作逻辑。尤其在日渐进入所谓消费社会的今天,景观化艺术在文化市场占有更大的份额,以影视、网络为代表的室内娱乐和以各种体育比赛为代表的广场狂欢都对戏剧造成巨大冲击。戏剧工作者们都清楚地看到,要使戏剧在多元文化消费的当下占有一席之地,除了最大限度地发挥戏剧自身的特有优势,即观演之间面对面的诗意交流之外,还必须懂得运用市场规律和景观包装。故而,当下知识分子的处境恰如博格斯转述德布雷的话:“最终,在现代社会(在大众媒体、文化产业、出版业)里的各种知识分子工作,要么受制于官僚的仪式化影响,要么受制于市场的商业化影响,这些领域也处于技术理性的影响之下。”[7]P112这几乎难以逃避。 总之,当知识分子的内在灵魂分裂遭遇外在体制束缚与利益诱惑,极易导致自我主体精神的流失。当作为知识分子的戏剧家陷于在主流意志、个体精神、商业利益和艺术品格之间的艰难博弈与挣扎时,如果缺乏高超的驾驭能力,就必然导致戏剧艺术人文精神的失落。当戏剧从观演之间的精神互动沦为由舞台对观众的单向灌输时,其本体就变得模糊不清,其精神价值被消解,其艺术品质被泯灭,其观众亦被弱智化。因此,当下的戏剧创作如要实现突围,就必须营造宽松的文化氛围,建设开放宽容的社会环境,尊重独立思考,提倡艺术个性。在此基础上,需要艺术家高扬主体意识,坚持精神独立,追求艺术理想,不媚上,不媚俗,以此求得戏剧精神的复归;需要理论界、批评家坦诚相待,仗义执言,不溢美,不遮丑,方能扬长避短。唯有如此,戏剧家才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走出两难甚至多难困境,戏剧也才有可能真正高举艺术精神,呼唤美的灵魂。 原文参考文献: [1]弗尔茨·贝斯特.情境主义国际[A].罗伯特·戈尔曼编.“新马克思主义”传记辞典[C].赵培杰等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90.[2]居伊·德波.景观社会评论[M].梁虹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3]黑格尔.美学(第一卷)[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4]艾尔文·古德纳.知识分子的未来和新阶级的兴起[M].顾晓辉、蔡嵘译.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5]弗兰克·富里迪.知识分子都到哪里去了[M].戴从容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6]爱德华·W·萨义德.知识分子论[M].单德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7]卡尔·博格斯.知识分子与现代性的危机[M].李俊、蔡海榕译.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8]雷蒙·阿隆.知识分子的鸦片.吕一民、顾杭译,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译林出版社,2005.[9]马克·里拉.当知识分子遇到政治.邓晓菁、王笑红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0.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