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欧洲导演的经典契诃夫演剧 1.彼得·布鲁克的《樱桃园》 彼得·布鲁克的《樱桃园》首演于1985年。1988年冬天,我在莫斯科“塔甘卡”剧院第一次看到了彼得·布鲁克导演的这个戏。那天,“塔甘卡”剧院内座无虚席,连过道上都挤满了慕名而来的观众。 舞台上似乎没有传统的“布景”,最为突出的是铺在台上的一块巨大的蓝色地毯,依旧是“空的空间”。空荡荡的舞台仅摆放着几件家具,都盖着布罩,这些细节告诉我们,主人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了。舞台左侧有一幅挂着帘子的帷幕。杜尼雅霞拿着烛台走进房间,洛巴兴迷迷糊糊地醒来,戏就这样开始了……在彼得·布鲁克的《樱桃园》中似乎看不到任何“实验”、“先锋”的痕迹。那天的演出,获得了巨大成功,戏结束时,观众持续地鼓掌、叫好,演员一次又一次地谢幕。莫斯科的观众以最高的热情为彼得·布鲁克的《樱桃园》喝彩。 时隔五六年后,我手边有了一盘彼得·布鲁克导演的《樱桃园》的录像带,再次仔细观摩,方才对彼得·布鲁克堪称精湛的演出有了更深的理解。彼得·布鲁克在谈到《樱桃园》剧本的时候曾经说: 曾经有一个阶段,认为文本应该由诗人本人自由地进行翻译,这样我们才能把握住它的情绪。而今天显得最为重要的是文本的准确性:这种方法使得我们必须对每一个词语都细为斟酌。特别是面对契诃夫的作品,这就显得更为重要,因为契诃夫最重要的特点就是准确性。[7](P.181)彼得·布鲁克虽是一个不懂俄文的英国人,但他却真正读懂了契诃夫。甚至对于有关《樱桃园》为什么是喜剧的争论,他的答案也是非常独到且极具启发性的: 不应由此得出结论,《樱桃园》要像通俗喜剧那样去排演。契诃夫是非常细心的人类喜剧的观察家。作为一名专业医生,他可以极其精准地分析人的行为表现,找出那最主要的东西,并给出诊断。尽管他并不缺少温存和同情心,但他从来不感伤。很难想象,一个医生会在自己的患者面前流泪。契诃夫懂得如何去平衡同情心与距离感。[7](P.183) 彼得·布鲁克的《樱桃园》看起来像是一段生活的自然流程,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明显的舞台调度,但他的戏却充满了内在的生命力和能量,那些看似随意的舞台剪影,实际上却又都是导演、演员精雕细琢的艺术创作。特别感人的是拉涅甫斯卡雅和加耶夫最后向樱桃园告别的一场:这两个上了年纪的兄妹,彼此偎依在一起,仿佛他们再一次地成为了孤儿,在这个荒诞冷漠的世界里,只有借彼此的身体相互取暖。 在彼得·布鲁克的《樱桃园》中,着力表达了现代人内心的孤寂,表达了人类生存境遇的荒诞。在这出戏里,每个人物都有着鲜明的个性特征,他们都热烈地渴望着生活,但是他们却不幸地活在一个荒谬、难以理喻的世界上,这正是彼得·布鲁克对于契诃夫的独特解读。 2.乔治·斯特莱尔的《樱桃园》 意大利著名导演乔治·斯特莱尔在1974年导演的《樱桃园》被称为现代舞台上契诃夫演剧的经典之作。③ 在斯特莱尔的《樱桃园》中,整个舞台是一片白色:舞台被白色的布包裹起来,在台口上方的顶部,也悬吊着白色的布(仿佛是天空一般),上面撒着一些树叶。这里是儿童室(依契诃夫的舞台提示):一些白色的小桌子、小椅子,地上还有儿童玩具火车……剧中人物的服装也大多是白色的。 拉涅甫斯卡雅上场了,天空中悬吊着的白色幕布飘动起来,那些树叶也飘动着:“儿童室啊,我亲爱的,漂亮的房间……”拉涅甫斯卡雅用手捂住脸,瞬间,戏剧时空一下子由写实转换为女主人公的心理时空。斯特莱尔的《樱桃园》最为突出的特征是那种内在的诗意,导演满怀诗情地捕捉着契诃夫剧本的内在情绪。我们看到,拉涅甫斯卡雅和加耶夫在这个摆着小桌椅的儿童室中,仿佛是没有长大的孩子一样,他们依旧停留在过去,他们无法理解这个冷漠的世界,更没有能力去应对即将面临的灾难。 在斯特莱尔的戏中,随处可见导演精心设计的舞台调度:比如,在第一幕,当加耶夫面对着老柜子发表那番不合时宜的演说的时候,突然,老柜子的门一下子开了,从里面掉下一些书,一堆尘土,一架儿童床车突然滚了出来,拉涅甫斯卡雅一下子抱住儿童车,抑制住内心的悲痛:她回想起了死去的小儿子,那个好看的小男孩格利沙。斯特莱尔的戏充满诗意和隐喻,而这一切又都建立在扎实的、写实性的演员表演的基础上。 当戏结束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同时穿上了黑色的大衣,仿佛在参加葬礼一样,这时候,我们感觉到,似乎那死神的翅膀突然降临在活人的头顶上。 3.彼得·施泰因的《三姐妹》和《樱桃园》 1989年,德国导演彼得·施泰因带着他的《三姐妹》第一次来到莫斯科。之后,1990年6月,彼得·施泰因的《三姐妹》再次应邀访问莫斯科。 我至今仍然记得1989年在莫斯科艺术剧院观看彼得·施泰因的《三姐妹》的情形。戏长达三个半小时,导演似乎是想要恢复“过去的”演剧传统,每演完一幕,都有幕间休息。戏从晚上7点开始,一直演到夜里11点多。 戏演得精彩极了,每一次幕间休息的时候,观众都会彼此交流一下自己的感受,他们纷纷赞叹德国人居然能把契诃夫的戏演得这么好!剧中人物的那种内心苦闷深深地震撼了观众。 第四幕开场时,大幕拉开,剧场里静极了,静得甚至能听到呼吸的声音。那种安静大约持续了一分钟,然后,忽然地,观众席里响起了潮水般的掌声!大家被舞台上的景致震撼了!德国人似乎把一片真正的树林活生生地搬上了舞台!那不是布景,而是一片真正的树林!前三幕戏,那种庸俗的生活似乎把三姐妹完全吞噬了,观众不仅从心理上,甚至从生理上都感觉到那种生活的压抑和苦闷。这时候,舞台上的这片色彩斑斓的树林,终于让大家透了一口气!“到莫斯科去!”这不仅是三姐妹的内心台词,甚至成为了观众的内心呼喊。 我想用“新写实主义”这个概念来定义彼得·施泰因的这出《三姐妹》。舞台上的一切似乎都是那么地“逼真写实”:那带有白色圆柱的客厅,墙壁上贴着绿色的墙纸,舞台的左侧放置着一架名贵的钢琴,古老的沙发,精致的躺椅,透过明亮的窗户,可以看到屋外依然光秃秃的树枝(这是5月,树还没有长出枝叶),早晨可以听到园子里鸟雀的啼鸣…… 彼得·施泰因的《三姐妹》中,日常生活的平淡无聊与节日的华丽色彩奇异般地结合在一起。三姐妹中的妹妹伊莉娜成为了戏里的中心人物。彼得·施泰因刻意地使她和周围的人区别开来,在这个戏中,只有她是动态的人物。周围的人似乎都在平庸的生活中由于惰性慢慢地沉寂下去,只有伊莉娜一直在渴望着新的生活,在变化着,运动着。一方面,她似乎像孩子一样天真;另一方面,她却又是剧中唯一真正严肃地面对生活的人。 戏中精彩的舞台调度随处可见。比如,在第一幕,大家开始围着饭桌吃午饭之前,韦尔希宁忽然走到台前,拿出一只陀螺,旋转起来。这时候,所有的人,都从饭桌旁站起身来,默默地注视着地上那只旋转的陀螺,每个人都沉默着,都在想着自己的生活,猜测着自己的命运…… 在彼得·施泰因的《三姐妹》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一种深深的忧郁和苦闷,这忧郁和苦闷包围着契诃夫剧中的人物,同时,也包围着我们——剧场里的观众。在此,导演以一种冷峻的目光审视着现代人的心灵生活,他通过契诃夫的剧作,为我们揭开了现代人生活中那种无处不在的孤独和寂寞。 几年之后,彼得·施泰因把契诃夫的《樱桃园》搬上了舞台。1992年10月,在莫斯科举行的第一届“契诃夫戏剧节”上,我有幸观摩了这台《樱桃园》。 这一次,彼得·施泰因依旧延续了在《三姐妹》中的那种“新写实主义”的舞台风格。无论是拉涅甫斯卡雅家的居室环境,还是第二幕的旷野,舞台上的一切依然是那么“逼真”:在第二幕,舞台上铺满了稻草,坐在观众席里,甚至可以嗅到稻草的清香。 舞台设计家卡尔·格尔曼与导演一同将戏中的儿童室、田野变成了富有魔力的戏剧空间。在彼得·施泰因的戏剧中,写实主义的演出同时又蕴含着内在的诗意。施泰因似乎是在悲剧、喜剧、田园诗和闹剧的广阔视野中排演了《樱桃园》一剧。这是一首关于在时间的流逝中渴望变化,同时又承受变化的痛苦的戏剧诗。 上述这几位欧洲导演所排演的契诃夫戏剧,已成为当代舞台上契诃夫演剧的经典。他们有着不同的艺术个性和艺术风格,其美学追求也各不相同,他们排演的契诃夫戏剧,丰富了我们对于契诃夫剧作的理解,启发我们去反思当代人的问题和生存的困境。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