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超越发展、走向世界 索因卡认为,优秀作家应该具有“一种形而上的、超越现实的关注,而不是形而下的纯粹的叙述,揭示的是一种不可立时可得的现实,颠覆习俗的观念把社会从陈旧的历史观念或其他偏见中解放出来”的社会历史观。⑦随着殖民者的入侵,欧洲文化渗透到了非洲大陆,非洲的本土文化受到了猛烈冲击。在严峻的非欧文化碰撞之中,有的非洲人故步自封,拒绝接受外来文化,一味美化非洲的原始文化;有的非洲人则数典忘祖,拜倒在欧洲文化的脚下,认为欧洲的月亮比非洲圆,甘愿做殖民者的奴隶。索因卡是非洲的“普罗米修斯”。他站在世界文化的高度俯视非欧文化,勇敢地盗取“天火”来焚毁非洲传统文化落后腐朽的因素,寻找了非欧文化相融合的途径,为非洲传统文化开辟了一条创新超越、走向世界之路。为此,索因卡竭力主张立足于非洲民族传统的文化心理和审美趣味,不断挖掘和继承非洲传统文化的精华。通过借鉴欧洲现代文化和重新审视、选择、调配本民族的传统文化,创造出一种“既是世界的又是民族的”新文学。他将西方现代戏剧的艺术技巧同西非约鲁巴部族的文化传统有机融合;在戏剧时空的处理上既吸取非洲传统艺术、又大大突破了传统写实戏剧的限制,既借鉴西方戏剧的多种手法、又大胆创新,提出独特的戏剧时空观;探求一种既不同于西方悲剧传统、又全新阐释约鲁巴传统文化意识的悲剧精神,力求在两种异质文化的二重组合中实现双向超越。 1.融合非欧文化中的非理性因素 非理性是索因卡创作的一大特色。这一特色的形成是他巧妙融合非欧文化中的非理性因素的结果。20世纪60年代以后,索因卡的创作强化了非理性文化的氛围和基调。他将非洲原始文化当作美学的基质来应用,不仅客观地再现西方的非理性文化,而且自觉地运用非洲传统的非理性思维来构架情节、塑造形象。 荒诞和幽默是索因卡创作的突出特色。一方面,这种荒诞和幽默显然既受到欧洲传统戏剧的影响,又大量借鉴了荒诞派戏剧、黑色幽默、象征主义、意识流等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流派中的非理性因素。在他的笔下,有许多人物和情节荒诞不经,语言晦涩难解、行动让人难以捉摸,象征与梦幻色彩浓厚。例如,“沼泽”是落后愚昧的非洲现实的象征,“森林”是具有生命力的原始文化的象征,“狮子”代表顽固保守的邪恶势力,“强种”代表拯救非洲的先知先觉者,“路”象征艰难曲折的改革之路。另一方面,这种荒诞和幽默更主要是因为索因卡向非洲传统大量汲取养分、合理地运用非洲传统中的非理性思维的直接结果。借助古老神秘的文化意象和神话故事是西方现代戏剧的突出特点。同样,尼日利亚传统戏剧也是再现宗教神话和祭祀仪式的主要方式。索因卡的戏剧世界汇集了尼日利亚原始的神话秩序和宗教祭祀。他的每一部戏剧都存在神话和仪式的因素。约鲁巴神话在他的笔下就像“诗一样,是一种真理,或者是一种相当于真理的东西”。奥贡神、生死循环、原始宗教在他的《狮子与宝石》、《路》、《森林之舞》等多个剧本中反复出现,成为重要的文学原型。索因卡把戏剧冲突设置在晦涩难懂的神话故事和仪式世界之中,以大量独创准确的隐喻成功地再现了黑非洲传统文化中的神话秩序与祭祀仪式及其对现代人的影响与制约作用,生动地描绘了黑非洲人民熟悉的非理性世界,让黑非洲人民和世界其他各族人民看到了非理性世界的残酷与荒谬。例如,《死亡与国王的马车夫》就是索因卡在原有的历史事件的基础上进行加工改编,突出了时间以外的隐喻色彩和神话因素,赋予艾勒辛自杀事件本身蕴含的深奥象征意味。在黑非洲的传统习俗和宗教仪式的基础上,索因卡通过寓意丰富的诗歌语言,伴随着音乐、舞蹈以及哑剧等非洲传统艺术手段的反复出现,在戏剧中营造了一种神秘而怪诞的舞台氛围,构造了一个神、人、自然三位一体的宇宙空间。主人公的犹豫困惑夹杂着勇气和失败,暗示了一种危机、冲突和价值的转换。 索因卡创作中的非洲神话仪式、生死循环、原始宗教思维都给读者造成一种隐晦玄虚的感觉,令人从中体会到一种神秘、悲壮而又崇高的审美快感。表面上的夸张离奇、荒诞不经、阴森可怕更能引起读者的好奇心,激发读者进一步探寻事实真相,从而在阅读文本的过程与剧中人物产生共鸣,达到物我两忘的审美境界。所以,索因卡作品中的荒诞和幽默不同于西方现代主义用非理性方式来表现一种悲观颓废的情绪,而是借鉴了非洲传统文化中“非理性”的荒诞成份来表现非洲人的一种崭新而深刻的思想和积极进取、乐观向上的精神。他的非理性事实上是理性的另一种表现形式,目的是展示黑非洲落后的非理性文化和思维方式与现代生活方式之间的不协调,从而激发人们进行理性的思考,去建立理性的宇宙秩序。 2.发展非洲原始的时空观念 索因卡在自己的创作生涯中不断探索,在许多方面特别是戏剧时空的处理上既吸取非洲传统艺术、又大大突破了传统写实戏剧的限制,既借鉴西方戏剧的多种手法、又大胆创新,提出了独特的戏剧时空观。一方面,索因卡既继承了约鲁巴民族关于时间的传统思想,认为时间是一个循环往复的现实,而不是一个直线的概念;反对运用现代科技手段来营造逼真的舞台表演空间,主张努力发挥约鲁巴宗教剧的空间提供手段,使空间意识无限扩大,让每一个空间形式都成为宇宙内生存条件的一种范例。另一方面,索因卡在创作中又借鉴了西方现代派戏剧的表现技巧,融合心理时间与物理时间,交错表现客观时空与主观时空,实现了戏剧时空的高度凝缩,特别显示了人物的意念时空。 在《森林之舞》中,索因卡把历史和现实进行浓缩处理,在循环往复的时间中构架一个多维的空间整体。在《路》中,索因卡通过“路”对过去、现在和未来的链接,形成一个复合的时空意象,暗示出尼日利亚乃至整个人类在现实和历史之中充满痛苦和迷惑的心理困境。《森林之舞》中的戏中戏和《路》中司机们在对话中用动作再现车祸过程的处理方式,都是索因卡巧用瞬间闪回的方法造成重现往事的“纵向蒙太奇”效果。《孔其的收获》是索因卡成功处理舞台时空关系的最好例证。他在剧本中抛开传统的交待场景更替的场幕递进方式,用简单的灯光手段使发生在两个场景中的事件交替进行在同一个舞台空间中,类似于电影艺术中用镜头切换来营造“横向蒙太奇”的艺术效果,让观众在想象中补足剧情发展中的空间位差和时间距离。 索因卡对非洲传统时空观念的积极吸收和创造性运用,能充分发挥观众的知觉幻觉效应,尽量克服舞台时空的限制,尽可能地加入创作主体和欣赏主体的主观想象,造就一种经过心理“浓缩”和“扩张”的主观时空,从而大大缩小舞台时空的距离和位差,给观众留下充分想象的余地,促使观众在观赏戏剧时由对传统戏剧的被动欣赏与接受转变为主动的参与和再创造,和舞台上的演出融为一体。这种新颖的戏剧时空设置使索因卡的剧本既能引起本国观众在思想感情上更为强烈的共鸣,又能让世界其他各民族的观众领略一种来自异土文化、令人耳目一新的审美感受。 3.重构非洲传统的悲剧理论 作为非洲现代戏剧的开创者,索因卡长期致力于探求一种不同于西方悲剧传统而富有约鲁巴传统文化意识的悲剧精神。他将约鲁巴族的受苦神话诗学转化为自己的创作母体,回到约鲁巴的神话里重新去寻找创作的动力,解决了文学和社会的关系问题,创立了一种以“第四舞台”、“仪式悲剧”、“转换深渊”为核心词汇的悲剧理论,创造性提出“宇宙整体主义”。在索因卡看来,“在宇宙的苍穹中,存在着生活的完全的统一体。生活像是上帝的头颅,说它自身会复现出多样性只是一个幻觉,因为上帝的头颅只有一个。生和死也是这样,两个都包含在存在的单一的苍穹”⑧。 非洲哲学一般认为,宇宙有三重世界:死者世界、生者世界和未来世界。索因卡却发觉,其实在非洲人的宇宙世界中还存在着一个“宇宙意志最终表达的所在之地”——理想的存在和物质性的存在的“转换深渊”,也就是第四空间(第四舞台)。第四空间是连接三个世界、促进宇宙完整与统一的关键环节。只有打通第四空间的通道,三个世界之间的桥梁才能架起。没有第四空间的通道,宇宙将会失去秩序,人类将会陷入灾难。在约鲁巴神话里,第一位挑战和征服第四空间通道的是奥贡神。奥贡神与西方的日神、酒神相对应,是约鲁巴的“创造之神”,象征着创造的激情、痛苦、残酷、巨大的意志,集创造与毁灭、惩罚与拯救于一身,是宇宙重获均衡与和谐的关键力量。对于约鲁巴人来说,重获神圣性可以超越自我分裂的痛苦,一个完整的人格和一个存在的统一体的形成需要人身上的人性和神身上的神圣性的结合,所以要不断通过宗教仪式来重演奥贡神对转换深渊的征服。基于约鲁巴人的这种人格理论,索因卡提出了“宇宙整体主义”。他认为,处于三重世界交界地带的转换深渊就是重获宇宙完整性的场所。约鲁巴传统戏剧强调主人公沿着类似于转换深渊的地方前进的悲剧意识,对奥冈通道仪式的反复模仿是约鲁巴悲剧的神圣使命。奥贡的小径与转换的深渊就是第四空间,而第四空间则是“原型的中心和悲剧精神的家园”⑨。 索因卡提倡的“第四空间”悲剧实际上是一种表现奥贡通道的“仪式悲剧”。他在一系列论文中用富于激情的文学语言阐释了自己的理论主张,系统探讨了约鲁巴悲剧的根源,以卓著的悲剧创作实践进行有力的阐释。《森林之舞》、《强种》、《路》、《酒神的女祭司》、《死亡和国王的马夫》等作品都是其悲剧理论最有力的例证。在《死亡与国王的马夫》中,宇宙的三重世界以死去的国王代表死者世界、艾勒辛的新娘代表生者世界、艾勒辛和她结合之后有可能孕育出的胎儿代表着未来世界。艾勒辛就是第四空间(转换深渊)的征服者。他的任务是要在国王到达第四空间之前,通过自杀来打通连接三个世界的通道,让国王平安通过。只有国王平安通过转换深渊,宇宙的力量才会重建和谐,生命的延续才会保持,国王的子民才会得救。艾勒辛自杀仪式中的任何环节都和宇宙的统一性、整体性以及存在终极的神秘性紧密关联。 索因卡指出,在现实的经验之外,尤其是在这个“技术补偿性”的西方世界之外,存在着一个宇宙统一体,依靠一种神话式的直觉和跳跃性情绪想像,人类可以达到这个统一体。他的“宇宙整体”是相对于非洲世界和非洲思想而言的,排除了“技术补偿性”的西方世界。《死亡与国王的侍从》中的欧朗弟具有十分重要的象征意义。他有两个自我:他是一个受西方教育的人,刚从欧洲归来,这个“自我”代表着“西方”;同时他又是一个鲁巴人,这是他的传统“自我”。欧朗弟代父自杀,象征着那个西方的分裂的“自我”必须死去,以使传统的、真正的“自我”保持存在,同时保证一个传统的、和谐统一的“完整自我”得以再生。欧朗弟式的悲剧精神和悲剧性的超越精神就是索因卡的人生追求最形象的表达。他试图借神话的隐喻和古老的仪式来传达善良人性和坚强意志对于尼日利亚民族发展的重要性。 总之,索因卡在文学领域特别是戏剧领域里60多年不同凡响的探索和创新,为当代黑非洲文学乃至世界文学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他的戏剧创作已成为非洲戏剧文学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新起点。他的想象力量已经使非洲文化的基本要素达到了西方文化的先进水平。作为非洲第一代觉醒了的知识分子,索因卡和其他坚定的反殖民主义斗士一样,不断地用文学创作对西方殖民者进行一种“权力的逆写”,为西方人眼中的非洲“黑暗的中心”正名。他始终坚持立足于非洲民族传统的文化心理和审美趣昧,不断挖掘和继承非洲传统文化的精华,通过借鉴欧洲现代文化,重新审视、选择、调配了本民族的传统文化,创造出了一种“既是世界的又是民族的”新文学,带着独特的艺术风格走向世界。戈迪默(Nadine' Gordimer,1923-2014)说:“我们非洲有很多作家把实际行动做得跟写作一样好,但索因卡是最好和最出色的例子,树立作家达到时代要求的榜样,超乎一般人所能理解的知识分子的责任”,“在南非,索因卡的戏剧无疑影响了黑人剧作家把神话学(包括现已成为神话的抵抗白人统治的历史人物)融汇在行使他们自己的当代生活的人民的普遍模式里”,索因卡通过文学艺术证明,“非洲心灵中被殖民主义者的宗教和哲学掩盖的东西既不必在非洲不可逆转地要介入的现代世界中被抛弃,也不必最终返回部落主义,而是可以与现代意识结合的(成为其一部分),一如现代意识吸纳各种思想体系及其化身。奥冈的创世神话应该放置在人类思想的世界体系中”。⑩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