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昆剧中的灯戏 昆剧中的灯戏,来源很早,盛极一时。 洪惟助先生主编的《昆曲辞典》将“灯戏”“灯彩戏”两条目合二为一,其说如下: 民间称“灯彩”为“花灯”;“灯彩戏”又称为“灯戏”,以纸扎灯彩、砌末新颖、排场热闹取胜。明末张岱《陶庵梦忆·刘晖吉女戏》已有剧场运用灯彩布置的记载,清代宫廷剧场运用为景物造型的主要手段,到了清末民初,才发展为民间舞台演出景物造型的普遍形式。特别是当时的上海舞台,灯彩之盛,雄冠全国。灯彩的使用,开始只作为戏剧演出场所的环境装饰,和剧情内容没有必然关系。后来才渐渐具备点明剧中规定景物的作用,成为景物造型的方法。光绪初年,“三雅园”首先以扎彩来塑造《思凡》《下山》剧中的“诸佛真像”,之后各戏园争相运用灯彩至昆剧舞台,如《洛阳桥》《神仙乐》《五福堂》等。流风所趋,不仅表现范围由小而大,技巧亦由简而繁,举凡“亭台楼阁”“庙宇殿堂”“江涛山泉”“雪山火山”等都可以利用纸扎、绢糊的立体造型来体现。其后,更利用欧洲引进的“机器转轮”做到快速换景的要求;并且运用欧洲戏剧舞台平面写实的绘画布景,和立体灯彩景物相配合。一时呈新斗奇,几乎到了新戏必重灯彩的局面。(19) 此条目不仅介绍了晚清上海昆剧中“灯戏”的特点,而且还指出“灯戏”来自民间的花灯,难能可贵。 明张岱《陶庵梦忆》,记明末“刘晖吉女戏”演“唐明皇游月宫”时:“叶法善作,场上一时黑魆地暗,手起剑落,霹雳一声,黑幔忽收,露出一月,其圆如规,四下以羊角染五色云气,中坐常仪,桂树吴刚,白兔捣药。轻纱幔之,内燃‘赛月明’数株,光焰青黎,色如初曙,撒布成梁,遂蹑月窟,境界神奇,忘其为戏也。其他如舞灯:十数人手携一灯,忽隐忽现,怪幻百出,匪夷所思,令唐明皇见之,亦必目睁口开,谓氍毹场中那得如许光怪耶!”(20)这很可能就是后来昆剧灯戏《长生殿》的滥觞。 清乾隆年间的《扬州画舫录》卷五记云:“小洪班灯戏,点三层牌楼,二十四灯,戏箱各极其盛。”(21)这是首次在叙述昆剧戏班时明确使用“灯戏”这一术语。很显然,乾隆时昆剧中的灯戏尚不成规模。 黄式权《淞南梦影录》(1883)卷三云:“灯戏之制,始于同治初年。先惟昆腔戏园偶一演之,嗣天仙、金桂、丹桂、宜春、满园等园,相继争仿……每演一戏,蜡炬费至千余条。古称‘火树银花’,当亦无此绮丽。”(22)然而,创刊于清同治十一年(1872)的《申报》,则在1873年3月14日第3版刊登《牌舞灯词》一文,称:“上海繁华甲于天下,乃今正竟无灯戏,殊觉减色”云。黄式权曾任《申报》主笔,二者所说有差距,不知孰是。 清同治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即公元1875年1月30日,《申报》第6版刊出“丹桂茶园”的如下演出广告: 本园于十二月廿三夜准演,又广寒宫内巧造走线灯人。 新排《长生殿》灯戏 神使 拜星 织思 诉情 渡河 订盟 相会 设盟 游宫 鹊桥 焚香 重圆 京都新式灯彩,当场变化八宝,能成机巧,云可堆牛,长生殿转为天官,内有鹿鹤同春,万福临云,荷花莲池,喜鹊搭桥,天车龙马,八卦全图,又变月宫内藏活蝴蝶高飞,凤凰穿牡丹,猿猴偷蟠桃,广寒宫内生白兔,荷花喜鹊飞舞,异样新灯新彩,巧妙无穷变化。 丹桂茶园是上海有名的京剧茶园之一,但创建初期常常上演昆剧。再说,清同治末年京剧已经有了全本《长生殿》缺少根据,故《长生殿》灯戏必为昆剧无疑。前文已述,早在明末,“刘晖吉女戏”演“唐明皇游月宫”已经采用灯戏的形式,《长生殿》灯戏有可能便是对前代演出形式的继承和发展。 清光绪元年八月二十六日即公元1875年9月25日,《申报》第6版刊登山雅戏园(即三雅园)演出广告,由全福、大雅两班合演夜戏,在《活捉》下注明“灯戏”。1876年1月1日,《申报》第5版刊登三雅园演出广告,在“初六夜演”《活捉》下注明“灯戏”。但以上两则广告对于“灯戏”如何演出语焉未明。陈森(1796-1870)《品花宝鉴》第三十回《赏灯月开宴品群花试容妆上台呈艳曲》所记“灯戏”,是中秋夜间演出的昆剧折子戏:“却说华公子宴客,今日共有三处:日间在恩庆堂设宴观戏。酉戌二时,在西园小平山观杂技。夜间在留青精舍演灯戏。”(23)小说接下来叙述的中秋夜戏,是魏聘才扮演的昆剧折子戏《活捉》,却并没有对戏台上的灯饰作任何渲染。陈森字少逸,江苏常州人。他科举不得意,道光中寓居北京,熟悉梨园旧事,遂以乾隆、嘉庆中优伶生活为题材,写出《品花宝鉴》前30回。道光二十九年(1849)作者自广西返京,始成全书,共60回。也就是说,《品花宝鉴》所记载的北京昆剧中的“灯戏”《活捉》,早在道光二十九年以前已经出现。可见,当时凡演夜戏需灯光照明者,都可以叫做“灯戏”。 但情况很快就发生了变化。自1876年3月21日至3月26日,《申报》一连6天在第5版刊登三雅园的一则“声明”:“本园于今二月初六起……逢夜戏准演新创灯戏,脚色精名,扮演行头,灯彩鲜艳,价目照常。”同年及以后的一两年中,天仙茶园、丰乐戏园、丹桂茶园等京班剧场,也都纷纷打出“灯戏”的广告,以招徕观众。 清末宣鼎所著小说《夜雨秋灯录》,1877年由上海申报馆印行,其中卷五“范小仙”条说到“灯戏”,正可与《申报》的记载相互发明: 一夕,同白饮中庭,视月色清洁,冰镜高悬,满地树影,若即若离。白乐甚,告范曰:“如此良宵,若有灯戏看,庶不负此一轮。”范曰:“有灯戏,所在亦并不远,顷正开场,曷往观乎?”白问何处,曰:“去便审其地。”……白启眸纵观,则一极大戏园,士女如蚁,莫不仰视。台上正演新剧,满场灯火,开不夜天。(24) 清光绪五年,即公元1880年5月28日至6月10日,《申报》一连14天在第5版同一位置刊登三雅戏园“新排灯戏”广告: 本园新排《福瑞山》灯戏,特雇著名妙手,扎出各色绢,倒彩、反彩,鲜艳夺目,变化无穷。内有灵霄宝殿一座,化出人物鸟兽等类七十二行,采莲船二只,灯彩玲珑如绘,并有雪山、火山,两峰对峙,其中雪花飞舞,烟焰迷空,令人目不暇给。 陆萼庭《昆剧演出史稿》,把灯戏掀起“高潮”当做上海近代昆剧前期活动的第二阶段(自光绪四年二月起至八年岁末止)中的“第三件大事”。书中还指出,这一高潮是在京、昆竞争的情势下产生的(25)。关于京剧中的灯戏,详下节。 上海的戏园之外,苏州地区的昆剧也演出灯戏,且多与中元节习俗相关。 以往的盂兰盆节即中元节,除了演目连戏和举行相关的仪式之外,还有观灯习俗。据宋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三十“罢观灯”条引《岁时杂记》,宋太祖开宝元年(968)“诏中元张灯三夜”,太宗太平兴国四年(979)“诏下元依中元例张灯三夜”,淳化元年(990)“诏罢中元下元观灯”(26)。到后来,各地中元节普遍流行放河灯习俗,一盏盏河灯漂浮在水面上,灯光与河水交相辉映,光彩夺目。昆剧中的“青龙戏”,是一种在中元节前后演出的祀神剧,其中夜晚搬演的“灯戏”,即在水面上演出。清道光间苏州人顾禄著《清嘉录》,该书卷七“青龙戏”条云: 中元前后,择日祀神演剧,谓之青龙戏。迤逦秋深,增演灯戏。灯戏出场,先有坐灯,彩画台阁人物故事,驾山倒海而出,锣鼓敲动,鱼龙曼衍,辉煌灯烛,一片琉璃。(27) 这一记载不是孤立的。晚清花月痴人所著小说《红楼幻梦》第十三回,写琼玉突发奇想,要把“灯戏”做成竹带灯的道具飘在水面上,或者在“灯排”上演戏,很可能也是受了中元节放河灯的启发。小说写: 琼玉说道:“这灯戏若在水里搭台,未免呆了。要将一出一出的戏在水面上走动,像行云似的。两边排设场面、曲白、关目情形,都合台上唱的一样。这一折唱完游去,那一折游来。也有在灯排上唱的,那灯排同戏台一样,即如八仙出来,拐仙的葫芦浮在水面,拐仙站在葫芦上。各色陪衬之物都是点火的,还有许多云头,簇着王母、八仙叙于鳖岛同唱。若唱到《蜃中楼》,扎着蜃楼海市排在水面上,仙子在楼中眺望。还有《水斗》一折,几丈高的金山塔通是亮的,很热闹。”(28) 四 京剧中的灯戏 京剧中的灯戏,起初远不如昆剧中的灯戏繁盛。原因很简单,晚清同光时京剧正处于上升期,无须用灯戏招徕观众。但京剧到了上海,就有和昆剧竞争的必要了。 《中国京剧大百科全书》“灯彩”条谓:“舞台灯彩的基础是民俗中的纸扎工艺,最初用于《目连救母》的演出”,戏曲“受目连戏的影响,逐渐形成一类注重灯彩的演出,称灯彩戏,或称灯戏、彩戏、彩头戏”。据该条目介绍,清代内廷连台本大戏《劝善金科》(目连戏)、《昇平宝伐》中“都有灯彩的运用”,“同治、光绪年间,灯彩向京、津、沪等地的民间商业剧场普及,以北京略早,天津继之,上海最盛。”“北京的灯彩戏,数四喜班较多。”该条目还附有清末上海《图画日报》中的《上海新年之现象·看灯戏》图,图上绘的是灯戏《斗牛宫》中男女主角双双乘仙鹤(机关道具)飞上斗牛宫,台下观众抬头仰望的瞬间,图右上角有《看灯戏》诗四首云: 其一:花灯看罢戏园行,灯节新排灯戏精。戏即是灯灯即戏,是灯是戏不分明。 其二:出名共说斗牛宫,新舞台中大不同。抬阁高跷加戏法,出神入化最精工。 其三:洛阳桥戏好如何,灯彩重重变换多。三十六行桥上过,引人发笑凤阳婆。 其四:近来彩戏日翻新,即使无灯已得神。有彩有灯神更足,眼光忙煞座中人。(29) 《斗牛宫》是晚清著名京剧演员田际云的拿手戏,《申报》1889年9月9日第5版刊登天仙茶园农历八月十五夜戏“重排灯彩戏,善游斗牛宫”演出广告。又据《道咸以来梨园系年小录》,田际云生于清同治三年十二月,二十四岁自组小玉成班赴沪,先演于天成茶园,后演于老丹桂,自排《佛门点元》《错中错》《斗牛宫》诸戏,年余又返京。(30)这两则文献,正可与《图画日报》所刊《看灯戏》图相互印证。 1880年7月25日,《申报》第5版刊登丹桂轩广告: 本园新创灯戏,名曰《万里寻夫》。特请清客玩友,精工妙手。巧扎异样灯彩,内有花园景致。华堂结彩,嫁女全妆,并午朝门文武两班分明,朝房金銮宝殿,白象践班,万里长城,长桥鳌鱼出海,口内吐莲,观音坐化,手托烈女,各色变化无穷,内藏奇彩烟火,并有外国新到真电光灯彩,能以变化,是彩大不相同,无不触目惊心,实是世间奇观。 清末著名学者李慈铭(1830-1894)《越缦堂日记》记云:光绪五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下午,诣同乐园赴竹筼观剧之约。四喜部演《雁门关》,诸色皆佳。又演《甲子图》灯戏。盖今年剧场以此日毕,故爨演极盛,兼寓吉祥以娱人也。”又记:“光绪七年元旦,去腊都中,四喜部新制《贵寿图》,演汾阳见织女事,灯彩绚烂,而色目不佳。”(31) 沈太侔《宣南梦零录》谓其父收藏有一张戏单,上有“灯戏《盘丝洞》”名目,饰演者为“巧玲、桂云、紫云、彩珠、霭云、月楼”。(32)“巧玲”为梅兰芳的祖父梅巧玲,清光绪三年为四喜班班主,《盘丝洞》是他的代表作之一。以下五位都是梅巧玲的学生或晚辈:“桂云”为杨桂云,四喜班花旦,是后来著名老生杨宝森的祖父;“紫云”为余紫云,四喜班旦脚,他是余三胜的儿子、余叔岩的父亲;“彩珠”为孙彩珠,旦脚演员,隶属三庆班外串四喜班;“霭云”为朱霭云,梅巧玲的弟子,旦脚;“月楼”为杨月楼,武生,是后来的著名武生杨小楼的父亲。但这“灯戏”是怎么演的,却语焉不详。《盘丝洞》为《西游记》剧目,神话题材,今仍有演出。从上海京剧院所演该剧目看,可说是五光十色,砌末、服饰,均与一般的传统剧目大不相同。 又清光绪六年竹友斋刊本《梨园集成》,收皮黄剧本《碧尘珠》三回,每回都有“此场演灯戏”的提示。例如第一回太白金星上场自报家门后,提示“此场演灯戏,摆花宝”;第二回在回目《诉冤》下提示“此场演灯戏,四城□,四小鬼,一伞夫上,调场下”,接着是判官上场;第三回在伍迎春的鬼魂念白后提示“此场演灯戏”。 看来,京、昆这两大剧种的灯戏,演的基本上都是神怪题材的剧目。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