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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的绘画与王维的传说(5)


    在“形”的方面,不同于宋代文人在“形”与“意”的对立中,强调绘画对“形”的超越,徐渭提出“舍形悦影”的新的见解。徐渭《书夏圭山水卷》说:“观夏圭此画,仓洁旷迥,令人舍形而阅影。”(13)朱良志先生说,徐渭“舍形而阅影”是中国艺术论中的一个重要观点。形是具体的,影是虚幻的,舍形而阅影,要以虚幻的表达取代具体的形式。(14)徐渭说绘画“贱有迹而贵无形”,提出绘画中“万物贵取影”,赞赏绘画“舍形而悦影”。自称他的绘画是“信手扫来非着意,是晴是雨恁人猜”,“大抵绝无花叶相,一团苍老莫烟中”,“虽云似蟹不甚似,若云非蟹却亦非”,“人问此何鱼,我亦不能答”,“唤他是竹不应承,若唤为芦我不应”……这些议论,虽然有前人论画的影子,但更多的是前人不曾论述到的,这正是徐渭的独到之处。
    徐渭把宋人对“意”的追求化作对“情”的宣泄,他在绘画和题词中,表达自己的喜悦或哀伤,得意或失意,诙谐幽默或愤世嫉俗,甚至佛家的禅悦兴致,都不是宋人理解的王维式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之“意”所能涵盖的。“人生坠地,便为情使。聚沙作戏,拈花止啼,情昉此已。”(15)“情”化作“游戏”,化作“戏曲”,也化作“墨戏”。他的“墨戏”不同于既往文人们的“墨戏”,“帐头戏偶已非真,画偶如邻复隔邻。想到天为罗帐处,何人不是戏场人?”(16)“墨中游戏老婆禅,长被参人打一拳。泲下胭脂不解染,真无学画牡丹缘。”(17)他的画是“戏”,是“禅”,是自娱,也是娱人,甚至“渡”人。既然“戏以情胜”,他“墨戏”中的“戏”也便为“情”使了。所以他似乎要把升华到云天之高的宋元文人画之“意”,拉回到呼吸俯仰之间的“情”,他的绘画具有了强烈的人间性。“君言写意未为高,自古砖因引玉抛。黄鹤山人好山水,要将狂扫换工描。”(18)“写意”之“砖”,为引“抛情”之“玉”,借笔墨抒情,从而将“工描”的“小写意”推进到“大写意”的“狂扫”,这也是徐渭绘画引富有抒情性的草书入画,从而对“形”突破的一个原因。但对徐渭来说,“狂扫”或“工描”或许只是形式问题,他说:“悦性弄情,工而入逸,斯为妙品”(19)本质还在于绘画的“悦性弄情”。
    徐渭绘画对“意”和“形”的突破,是把宋元文人画中冷静的“理”,向明代中期之后热情的“心”转化的结果。他说:“填词如作唐诗,文既不可,俗又不可,自有一种妙处。”(20)宋代文人孤高自标,视天下人为俗人,视天下画为俗画,明代文人游走市井,风气为之变。沈石田画荷,题句云:“为爱南塘好,倩郎种绿荷。秋时来踏藕,兼听踏吴歌。”李日华说:“此老清真寡欲,绝无冶艳之好,而笔端风调如此。”(21)徐渭诗中,也多染此风调,“明末华淑辑《明诗选最》八卷,陈继儒作序,文长诗收了九首,主要取风花艳丽之作,如《杨妃春睡图》七古、《燕子矶观音阁》、《抱琴美人图》五言排律都在内……”(22)徐渭的绘画如《十六种花卉卷》、《花竹轴》等题《十六花姨歌》,仿宫词艳曲戏谑,笔歌墨舞,绝非宋元文人画所能梦见。徐渭绘画中的这种“世俗之心”,真可与晚明狂禅心学相呼应了。
    如沈括所说,宋代文人绘画“奥理冥造”、“造理入神”,主张对“理”的“造”上,从而推动绘画的诗化。元代文人提出“写意”,主张对“意”的书写,自赵孟頫而下,推动绘画的书法化。宋代偏重意匠经营“造理”的“诗中有画”,变成了元代文人书法性绘画上的“画上题诗”。明代文人自沈周、文征明之后,把“画上题诗”,推进到“画上题文”,从而进一步消解了“诗中有画”的“奥理冥造”。徐渭绘画“师心纵横”,以草书入画,甚至把画变成草书,不再追求绘画的诗意营造,而试图推进“心”的情感的表达。甚至他的题画诗,不少也是“以文入诗”的情感宣泄,而不再是王维“诗中有画”式的画意表达。诗意的消减和书意的加强,以及“舍形悦影”,表面上看是绘画形式的变化,本质上反映了文人绘画的审美由“理”的追求到对“心”的表达的变化过程。
    王维作为文人画的精神原型,从北宋开始,在历次的文人画运动中都得到了新的阐释。以“形”、“意”、“理”论画的北宋文人发现了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以“古意”和风格论画的元代文人发现王维“自魏晋及唐几三百年,惟君独振,至是画家蹊径,陶镕洗刷,无复余蕴矣”。(23)以风格、宗派、禅论画的明代文人发现,“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淡,一变钩斫之法。(24)
    明代中期,特别是成化、弘治年间(1465-1505),与吴门画派的崛起相适应,“王维”绘画作品开始在苏州地区,不断被传奇般地发现。沈周、文征明、祝枝山,甚至仇英,都见证或临摹过其中一些作品。一些文人,譬如李东阳、陆深、丰坊、刘诩等,也对“王维”画作题咏、鉴定。在此之后,对“王维”画迹的收藏、鉴赏、品题、讨论、著录的热情,一直持续到明朝的灭亡和清朝的中期。明代中期苏州文人对“王维”的发现,与北宋时期文人对“王维”的发现形成了呼应,堪称绘画史上的奇观,这两次对“王维”的不同发现,对文人画发展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徐渭和董其昌处于明代中晚期发现“王维”的新时代里,却采取了截然不同的对待“王维”的态度。董其昌沿着元代以来文人画的风格化的思路,对新发现的“王维”作品进行了风格分析,从而在仿“王维”的道路上,创造出新的文人画风格图式。徐渭把盛传的王维“雪中芭蕉”传说,化作自己的创作灵感,创造出“蕉红雪白任尔疑”的极端个性化的水墨大写意文人绘画。虽然董其昌一再推崇自北宋以来塑造的王维绘画中的淡泊境界,他的绘画作为风格化发展的极致,画面中充满了力量的冲突和对抗,颇见“笔势峥嵘”。包括诗歌、绘画在内,除了对“雪中芭蕉”典故的引入,徐渭并没流露出对王维的偏好,他甚至批评诗学王维者的“狭小”,他继承宋元文人画关于“形”、“意”、“理”思想,融入“影”、“情”、“心”的感受,吸取禅宗绘画、宫廷绘画、民间绘画、浙派绘画的营养,以狂放大胆的“刚杰”笔墨,把明代绘画推向感人的境界。高居翰说,徐渭的画毫无欧洲表现主义画家为了表达内在的苦恼,而绘出的不和谐色彩、极度的扭曲或者梦魇似的意象,相反董其昌等人的画法比徐渭更加仔细而有计划,从而设计出视觉与情绪上使人不悦的画面。(25)这种“外人”的看法,或许在极力追求“平淡”的董其昌听来,特不愉快。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