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倒叙事:香港后现代电影和小说的融合剂
时间:2024/11/28 04:11:34 来源:《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 作者:凌逾 点击:次
内容提要:对倒叙事开辟出小说与电影跨界的通道。王家卫擅长营造电影镜像时间、空间、声画的对倒,呈现难以言明的错失心理对倒创意,这得灵感于刘以鬯对倒小说的思想和叙事创意,也受启发于欧派灵魂电影的分身、生死、三色对倒创意。香港后现代小说电影创设出了新的港派对倒叙事。 关 键 词:对倒叙事/小说和电影/后现代性/港派对倒 作者简介:凌逾(1973- ),女,广东梅州人,文学博士,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广东 广州 510006 标题注释: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香港跨媒介文化叙事研究”(13FZW047) 小说和电影有何关系?如何融合?可以说,两者呈对倒关系,互鉴互启。对倒,是触发两者化学反应的催化剂。“对倒”一词,语源自法语Tête-Bêche,本是邮票学符号,指两张相同邮票,一正一反双连拼贴(pertaining to a pair of stamps that have been printed with one stamp inverted)。对倒,源于19世纪法国,受背靠背启发而生。对倒,正反倒转,双向倒转(head-to-tail,head-to-head),即水中倒影,镜花水月。由对倒意念,可设计出新图片、摄影、造型、装置艺术等。如杂志一分为二,前半正着读,后半反着读,前后两封面。与对倒相似的典型符码是太极图,阴阳相生,首尾相错,乾坤颠倒等,由此意念可设计出S型连体椅子等。对倒常复古,隔断时间卷土重来,因之能激发艺术家的灵光一闪,生成别出心裁的创意符码。 对倒跟对比有不同之处。对比是性质的对立;对倒是方向相反,将同类物反向并置。“对比”,类于中文的“比”;英文的contrast,comparison,指把具有明显差异、矛盾和对立的双方并置对照,两事物截然对立、善恶黑白、矛盾悖反。文学多用对比叙事,如诗歌“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如歌舞剧中的白毛女与黄世仁,贫富对比;如西西的长篇《哨鹿》,君民对比。对比,恰似爱森斯坦的革命话语式蒙太奇,两物冲突、撞击、对抗,但其背后仍然有相对统一的图像和共识,具有现代启蒙意味,理性逻辑俨然。“对倒”,类于中文的“兴”,随意起兴,耦合粘连,产生出非理性、超逻辑的况味。如西西《浮城志异》的超现实主义图文和意念。对倒近于英文的inverse,double scene,镜像倒影双生。其属于新式蒙太奇,片段AB或图像AB,按惯常思维,本不可能并置;但偶因一着错,错置串接,出人意表,匪夷所思,不同空间、时间、人事杂糅,不同结构的异质片段并立,更能激发出多重意义。这接近于欧洲心理意念蒙太奇,具有后现代意味。 但是,对倒又包含对比,就像“无”不全是“有”的对立项,并非一无所有,并非简单否定,而是超脱于有、无的真空,亦即真空不空,妙有非有。相反相成的对倒思维,不同于剑拔弩张的二元对立,提供了别样的思考路径。聪明的作家和导演,善于将对倒构图意念跨界转化,巧用于小说和电影叙事,突破常规思想的框框。对倒叙事,怎样为香港的后现代小说与电影开创出新的格局?如何给小说电影的跨界提供新的理论? 一、镜像时间的后现代对倒花样 化用时间,能创造出哪些对倒叙事?海德格尔论述过时间的重要性:“存在是借时间性而站出、显现和在场的。”①王家卫是香港典型的作者导演,善于自编自导自创,尤擅拿捏揉搓时间,幻化出多彩对倒花样,一如魔镜、万花筒。 一刻客观时间与永在主观时间的对倒。王家卫将凝固定格的时间零作为电影《阿飞正传》的叙事扳机。一开场,阿飞旭仔勾引苏丽珍,自有绝技,不与人同。他不送物质之礼,十克拉钻戒鸽子蛋之类,而送出个“时间零”:“在1960年4月16日下午3点前一分钟,我们曾经在一起,我会记得这一分钟,我们就是这一分钟的朋友,这是你无法否认的事实,因为已经过去了,过去的事你是无法否认的。”阿飞竟无师自通地懂得时间玄妙,一刻转化为永在。客观时间,记载物体运动标志的周期变化,可用钟表度量。主观时间,实是人类意识的流逝感。伯格森的《创造进化论》创设“绵延(durée)”概念,即只有通过直觉体验到的心理时间,才是真正的时间,其像河水川流不息,互相渗透,交汇成永远处在变化中的运动过程。阿飞将一分钟绵延刻写于苏丽珍心中,彻底地击中、诱惑了她。谁想这一分钟并不永在。当今,爱情早已变成液态,流动变幻不定;再没有固态的爱情,固若金汤,天长地久。不想结婚,成为阿飞一年后分手的藉口。阿飞一分钟的液态爱情,彻底毁灭了苏丽珍固态爱情观的崇高感。经过长久的伤痛恢复,直到片中,她终于能下决心,从这一分钟起,遗忘绝情的阿飞。有意思的是,片尾拼贴了看似无关的一分钟作为续集宣传。谁想歪打正着,梁朝伟演无名赌徒出门,极富表现力。这一分钟反客为主,成为主戏,其意义至今仍像悬案,引无数观众竞相猜。无名阿飞死去,自有其他无名者粉墨登场,取而代之。后来,该无名氏化身为电影《花样年华》和《2046》的作家周慕云,扮演者梁朝伟也由低谷走入辉煌的演艺人生,进入与王家卫合璧的黄金期。一分钟,贯串全片;片头,铭记一分钟;片中,忘却一分钟;片尾,错接一分钟。实在与虚无一刻互为倒影,为全片刻下了深刻的忧伤,就像被养母和生母抛弃的阿飞,自认作无脚鸟:“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的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永在的无脚鸟只属于天空。当有立锥之地时,即是死亡的一刻。其实所有人都像无脚鸟,必须无时无刻不飞翔,挣扎求存。时间的一分钟意象,空间的无脚鸟意象,成为《阿飞正传》的最佳标记,让观众铭记。王家卫成功地将客观与主观时间对倒并置,将客观时空主观化,呈现心理时空别具一格。 铭记与忘记、保鲜与过期的对倒交错。港人生活节奏快速,进取时要刻守时间,赚取时间;失意时又宁愿模糊时间,忘记时间。铭记或忘记,构成多样对倒。王家卫电影既通过准确数字来铭记,又模糊时间来忘却;应忘记的,刻意铭记;要铭记的,选择忘记;越想抹去回忆,越回到过去。《东邪西毒》云:人的烦恼太多,是因为记忆太好。《重庆森林》以“保鲜与过期”贯串主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什么东西上面都有个日期,秋刀鱼会过期,肉罐头会过期,连保鲜纸都会过期,我开始怀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不会过期的?”警察223何志武在女友阿May提出分手后,期望用数字保鲜:“从分手的那一天开始,我每天买一罐5月1号到期的凤梨罐头。因为凤梨是阿美最爱吃的东西。我告诉我自己,当我买满30罐的时候,她如果还不回来,这段感情就会过期。”223刻意记住时间,来证明对爱情的坚守。结果,赌博失败,终于明白,“在阿May的心中,我和这个凤梨罐头没有什么分别”。爱情,被解构为凤梨罐头一般的物事。失意的223,想在日出时让恋爱终结,寄情于另一场时间博弈:“由这一分钟开始,第一个进入酒吧的女人,我就会喜欢她。”结果,警察碰上了毒枭女人。女人贩的毒被一伙印度人骗走,挫败的她只能依赖外物来记取时间:“罐头上的日期告诉我,我剩的日子不多,如果我找不到那班印度人,我就会有麻烦……”结果,她失败了,只能选择忘却时间,堕落中弥漫着颓废的美。偶遇,让时间的博弈对倒生出匪夷所思的力量。失恋,让人对保鲜与过期有刻骨的体验。其实,保鲜的唯一办法是永远得不到。保鲜属于时间零的时刻,过期则为时段,让时刻去追求时段,人注定要绝望。后后现代的爱情,也许是气态的,趋于消失。因为每个人都足够强大,不需要别人的支撑就足以生存;心灵也足够强大,能忍受绝对的孤独;生育科技也足够发达,不需要男欢女爱就能传宗接代,机器帮助人类完成了一切。 中国黄历与西洋历法的对倒互衬。王家卫电影多以洋历纪事,如影片取名《2046》;宁说“57个小时”,而不说“两天半”;用“4600秒”而非“一个多小时”,用“155个星期”而非“近三年”,用个体认知来代替大众认知,体现出后现代人的疏离与自闭。与个体时间的刻意对倒,社会时间呈现则随意。如《春光乍泄》电视播报邓小平逝世,《花样年华》播放1966年戴高乐总统访问柬埔寨的影像作为背景,简笔带过,涂抹点时光颜色,打上点历史烙印。《东邪西毒》却只用中国黄历作为场景转换的关节点:“十五日,晴,有风,地官降下,定人间善恶,有血光,忌远行,宜诵经解灾”,“黄历上写着失星当值,大利北方”②。以黄历术语印证命相,一旦人物有违禁忌,必出现麻烦。“孤星入命”、“尤忌七数,是以命终”,仿佛人能按神谕操纵一生。不管是西毒还是东邪、洪七、慕容嫣,都错失了所爱,并让爱自己的人悲痛欲绝。影片切割多个人物独语,多线交错,成为错失忏悔的内心独白群像,形成了多重对倒。王家卫以西洋历法记事刻心,以中国黄历记位刻命,营造对倒镜像。 过去与未来的对倒错织。影片《2046》以时间为题,思考香港回归50年后会变成什么样,成为叙事触机。2046是时间概念:在通往2046的火车上,1224与1225的接口处是最冷的,需要两人在一起互相取暖;1224与1225隐喻平安夜圣诞节,周慕云与每个女人的纠葛都发生于此际。时空在此交汇,向过去和未来扩散。2046也是空间概念。周慕云死守2046间,因其承载了回忆,就像注定无法逃离的监狱:它是《花样年华》周和苏的幽会之所,也是《2046》白玲的栖身之地,周的旧相识露露命丧于此。《2046》是阿飞三部曲的第三部。此周慕云既有《阿飞正传》旭仔的放荡不羁、轻狂任性,也有《花样年华》周慕云的拘谨怕事、死要面子,实是前两者的集合,一体三面。2046也是周慕云所写的小说。王老板女儿反复问周慕云:“这个世界是否有永远不变的东西?”为答此问,写成小说。2046还隐喻冥府,它是开往未来火车的神秘终点站:“每个去2046的人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找回他们失去的记忆,因为在2046这个地方,一切事物永不改变,没有人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没有人从那里回来过。”如果说,鲁迅《狂人日记》的狂人非狂,刘以鬯《酒徒》的醉汉非醉,意在反叛现实困境;那么,王家卫电影《2046》则思考生死对倒,反省人类向死而生的苦况。王家卫仅仅用数字2046,就黏合了过去与未来,不仅铭刻周慕云和女人们纠缠的过去时空,也想象2046年后的未来时态科幻时空,打破自然顺序的时空流变,机智地再现混沌的心理时空状态。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