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音乐文化的历史继承性和地域性(2)
时间:2024/11/28 08:11:07 来源:《音乐文化研究》 作者:郑祖襄 点击:次
三、南宋“官本杂剧” 周密《武林旧事》(卷一○)记录了“官本杂剧段数”二百八十本。(16)王国维《宋元戏曲史》研究认为,用唐宋大曲音乐的有103本;用法曲音乐的有4本;用词调音乐的有30本;用诸宫调音乐的有2本;用金元曲调音乐的有9本;不著其名、实用曲调的10本。并说: 由此观之,则此二百八十本中,其用大曲、法曲、诸宫调、词曲调者,共一百五十余本,已过全数之半,则南宋杂剧,殆多以歌曲演之,与第二章所载滑稽戏迥异。其用大曲、法曲、诸宫调者,则曲之片数颇多,以敷衍一故事,自觉不难,其单用词调及曲调者,只有一曲,当以此曲循环敷演,如上章传踏之例,此在元明南曲中,尚得发见其例也。 王国维又指明:“《三乡题》《万年芳》、(文字儿),疑为俗曲也。”(17) 《武林旧事》记录“官本杂剧段数”的先后顺序是大曲、法曲、词调,而后面是一些不知名的。由此也可以看出,用大曲、法曲、词调音乐的杂剧是传统的,也是经典的。王国维已经指出用“歌曲演之”的南宋杂剧,是一种简单的“此曲循环敷演”的音乐结构。可见南宋杂剧在其中,既是有它的地域性,又是一种带有“土气”的杂剧。 在剩下的杂剧(122本)中,它们不比前述的杂剧,曲调名已在剧名中就显现出来;常是只有一个杂剧内容的剧名,并且记载中也往往是按同一“类”的名称排序,如: (一)“爨”类,爨字本意为烧火做饭,也是宋金杂剧的别称。王国维说“陶氏云:院本又谓之五花爨弄。则爨也院本之异名也。”此类作品有《天下太平爨》《百花爨》……《风花雪月爨》《醉青楼爨》《宴瑶池爨》等。 (二)“孤”类,“孤”是宋杂剧的一个角色,即官吏角色,《梦粱录》(卷二○)“妓乐”曰:“或添一人,名曰装孤。”王国维说:“孤者,当时官吏之称。”“假作官吏妇女者,谓之装孤、装旦也。”此类作品有《孤惨》《双孤惨》《三孤惨》《四孤醉留客》《四孤夜宴》《四孤好》《四孤披头》《四孤擂》等。这是以“官吏”为题材的杂剧。又有“双孤、三孤、四孤”之别,当是剧中官吏角色的多少不同。 (三)“酸”类,是杂剧中读书人的角色,元杂剧中称之为“细酸”。此类作品有《秀才下酸擂》《急慢酸》《眼药酸》《食药酸》等。 (四)“单调”类,这是以单个曲调演唱为特点的杂剧。延续到元杂剧,有以一个曲调及其变体(称之为“幺篇”)为主构成的一折戏,如马致远《黄粱梦》第二折中的〈醋葫芦〉曲牌: [商调]:〈集贤宾〉〈逍遥乐〉〈金菊香〉〈醋葫芦〉〈幺篇〉 〈幺篇〉〈幺篇〉〈幺篇〉〈幺篇〉〈幺篇〉〈幺篇〉〈幺篇〉〈幺篇〉〈后庭花〉〈双雁儿〉〈高过浪里来〉〈随调煞〉。 此类作品有《单调霸王儿》《单调宿》《单背影》《单顶戴》《单唐突》《单折洗》等。 (五)“双”类,“双”和“单”相对,即用两个曲调来演唱杂剧。实际就是唱赚中的“缠令”结构体,即两个曲调并置又不断反复。元杂剧中也沿用这种曲体结构,如关汉卿《单刀会》第二折中〈滚绣球〉和〈倘秀才〉: [正宫]:〈端正好〉〈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倘秀才〉〈滚绣球〉〈尾声〉〈隔尾〉。 此类作品有《双搭手》《双厥送》《双厥投拜》《双打球》《双顶戴》《双园子》《双索帽》等。 总的来说,这五类“官本杂剧”与前面的唐大曲、词调等配乐的作品,不能同日而语,显得有些“俗”和“土”,所以,王国维判断这些杂剧及它们的音乐,都是产生于南宋民间。这有道理的。反过来看,这些“宋杂剧”产生于南宋民间,也是在北宋传入的杂剧影响下产生形成的,而后又进入宫廷,跻身于“官本杂剧”之中。 四、“温州杂剧” 南戏在北宋末已经产生,徐渭《南词叙录》曰: 南戏始于宋光宗朝(按:南宋赵惇,在位1190-1250),永嘉人所作《赵贞女》《王魁》二种实首之……或云:宣和(按:北宋,1119-1125)间已滥觞,其盛行则自南渡,号永嘉杂剧,又曰鹘伶声嗽。(18) 北宋时期的温州,还是一个地处浙西偏远的小城,临安定都以后,都城逐渐繁荣起来。北方带来的杂剧流行,刺激了温州地域的民间地方戏(当时称为“戏文”)发展。徐渭所述“鹘伶声嗽”,足可见其唱腔的村野之气。元代周德清《中原音韵》提到南戏的语言声调特点: 南宋都杭,吴兴与切邻,故其戏文如《乐昌分镜》等,唱念呼吸,皆如约韵。(19) 徐渭《南词叙录》继而谈到南戏的语言和音乐: 其曲,则宋人词而益以里巷歌谣,不叶宫调,故士大夫罕有留意者。……永嘉杂剧兴,则又即村坊小曲而为之,本无宫调,亦罕节奏,徒取其畸农、市女顺口可歌而已……南曲固无宫调,然曲之次第,须用声邻以为一套,其间也自有类辈,不可乱也,如〈黄莺儿〉则继之以〈簇御林〉,〈画眉序〉则继之以〈滴溜子〉之类,自有一定之序,作者观于旧曲而遵之可也。南之不如北有宫调,固也;然南有高处,四声是也。(20) 前述南宋“官本杂剧”中有用《三乡题》曲调作为音乐的杂剧,共有三本:《病孤三乡题》《王魁三乡题》《强偌三乡题》。其中《王魁三乡题》,剧目内容来自南戏,徐渭《南词叙录》所载“宋元旧篇”中有《王魁负桂英》,并且是南戏初始的剧目。所以,南宋杂剧《王魁三乡题》是在南戏《王魁负桂英》影响下产生的,并进入了南宋宫廷。 北宋杂剧传入南宋后,首先流行于宫廷,这和南宋宫廷权贵的喜好有关,所以《梦粱录》“妓乐”说:“散乐传学教坊十三部,惟以杂剧为正色。”之后南宋戏曲的发展,却主要是南戏。《南词叙录》列有“宋元旧篇”,以《赵贞女蔡二郎》《王魁负桂英》为首,收录作品有58本。这种情形,与南戏的地方语言、地方音乐息息相关;更有南戏立足本土,拥有广泛的本土观众,拥有着地方文化势力。在北宋的传统性和南宋的地域性矛盾之中,南戏逐渐占了上风,这种情形,也暗含着深刻的历史规律, 及至元代中期,其间虽又经历过元杂剧在南方的传播,但最终还是南戏渐渐替代了杂剧。徐渭《南词叙录》曰: 元初,北方杂剧流入南徼,一时靡然风向,宋词遂绝,而南戏亦衰。顺帝朝,忽又亲南疏北,作者煟兴,语多鄙下,不若北之有名人题咏也。(21) 南戏发展到明代,渐渐成为华夏音乐的代表。王骥德《曲律》“论曲源第一”曰: 迨季入我明,又变而为南曲,婉丽妩媚,一唱三叹,于是美兼至,极声调之致。始犹南北画地相角,迩年以来,燕、赵之歌童、舞女,咸弃其捍拨,尽效南声,而北词几废。(22) 南宋杂剧与南戏交替兴盛的情形,也显示出华夏文化南迁后的历史发展规律。 五、“浙派”琴学 历经五代十国的纷争和战乱,北宋以后的琴乐,也显现出地域的多样化和风格的多样化。北宋政和(1111-1118)年间人成玉磵《琴论》中说: 京师,两浙,江西,能琴者极多,然指法各有不同。京师过于刚劲,江西失于轻浮,惟两浙质而不野,文而不史。(23) 成玉磵对两浙琴学的褒扬,已可见两浙琴学在艺术上的完美。 进入南宋以后,琴派愈见其多,元代文人琴家袁桷(1266-1327)《琴述——赠黄依然》: ……阁谱由宋太宗时渐废,至皇祐间复入祕阁。今世所藏金石图书之精善,咸谓阁本,盖皆昔时秘阁所藏。而琴有阁谱,亦此义也。方阁谱行时,别谱存于世良多。至大晟府证定,益以阁谱为贵,别谱复不得入,其学寝绝。(24) 自渡江以来,谱可考者曰阁谱、曰江西谱。…… 绍兴时,非入阁本者不得待诏。私相传习,媚熟整雅……曰江西者,由阁而加祥焉。其声繁以杀,其按抑也皆别为义。例《秋风》《巫峡》之悲壮,《兰皋》《洛浦》之靓好。将和而愈怨,欲正而愈反。故骚人介士皆喜而争慕之。谓不若是不足以名琴也。方杨氏谱行时,二谱渐废不用。(25) 浙派琴学创始者郭沔(约1189-1262)(26),是在两浙琴学背景下成长起来的琴家。年轻时入张岩家做门客,然而,成就他的是在韩侂胄、张岩两家中继承了那些他人难以企及的传世琴谱。 袁桷《琴述——赠黄依然》曰: 按广陵张氏名岩,字肖翁。嘉泰间为参预,居霅时尝谓《阁谱》非雅声。于韩忠献家得古谱后,复从瓦市密购与韩相合定为十五卷。将锓于梓,以预韩氏边议,罢去。其客永嘉郭楚望独得之。(27) 又袁桷《题徐天民草书》曰: ……韩谱湮废已久,东嘉郭楚望始绍其传。毛、杨、徐皆祖之。(28) 韩侂胄家藏的传世琴谱、张岩从瓦市收集的民间琴谱,从当时历史背景看,是北宋以来的蕴含华夏传统的传世琴谱。或云,张岩曾经整理刻印。清代周庆云《琴史续》记载“张岩”条曰: 张岩,字肖翁……以善鼓琴闻于时,著有《琴操补》十五卷、《调谱》四卷。(29) 这些来自北方、具有深厚华夏传统的琴谱,极大地丰富了这位出生浙江“永嘉”、在两浙琴学背景下成长起来的青年琴家郭沔。郭沔以他的琴学修养、见识,继承了丰厚的琴学历史遗产,并以他独具的慧眼把握了中国古代传统琴学的精华。袁桷《琴述——赠黄依然》又云: ……其客永嘉郭楚望独得之。复别为调曲,然大抵皆依蔡氏声为之者。(30) “蔡氏声”,即东汉蔡邕作品的演奏特点与风格。蔡邕有著名的“蔡氏五弄”,北宋朱长文《琴史》记载“蔡邕”条曰: 汉世乐道废缺,如伯喈者,一人而已。或云:蔡邕嘉平中尝谒鬼谷先生,不遇,息于清溪,游览岩谷,山有五曲,曲有幽居灵迹。每一曲制一弄。曲成,出示,马融、王允等异之。盖所谓《游春》《渌水》《幽居》《坐愁》《秋思》五弄,得于此也。余以为不然,伯喈所以寓其哀思者,盖在此五曲,特假物以名之耳。(31) “蔡氏五弄”,到了比蔡邕晚了约五十年的嵇康(223-263)时代,已经成为名作,嵇康《琴赋》曰: ……下逮谣俗,蔡氏五曲、《王昭》《楚妃》《千里》《别鹤》,犹有一切承间簉乏,亦有可观者焉!(32) 到了北朝和隋唐时期,在外来音乐的冲击下,它同楚、汉旧声一起、由于琴家的钟爱而传承下来。唐代杜佑《通典·乐》(卷一四六)说: 自周、隋以来,管弦杂曲将数百曲,多用西凉乐,鼓舞曲多用龟兹乐,其曲度皆时俗所知也。唯弹琴家犹传楚、汉旧声及清调、瑟调,蔡邕五弄、楚调四弄调,谓之“九弄”,雅声独存。(33) 郭沔能在没有师传的情况下,在纷杂的传世琴谱中感悟“蔡氏五弄”,并以此为正宗整理旧谱,不能不说这是郭沔的琴学天分。袁桷又指明,“蔡氏五弄”源自于张岩整理的琴谱,不是郭沔之后杨缵的传谱,《琴述——赠黄依然》曰: ……则蔡氏《五弄》,司农号为精加绎,皆张氏所载,独杨氏隐抵不述耳。(34) 郭沔所传琴谱,后经毛敏仲、徐天民、杨缵整理刻印,为《紫霞洞谱》。袁桷《琴述——赠黄依然》说: 往六十年,钱塘杨司农以雅琴名于时,有客三衢毛敏仲、严陵徐天民在门下朝夕损益琴理,删润别为一谱,以期所居曰紫霞洞。 方杨氏谱行时,二谱(指“阁谱”和“江西”)渐废不用。(35) 又袁桷《题徐天民草书》: 甲申乙酉间,余尝受琴于瓢翁,问谱所从,乃出韩忠献家。盖通南北所传,皆阁谱、宣和谱。北为完颜谱,南为御前祗应谱,今《紫霞》前谱是也。韩谱湮废已久,东嘉郭楚望始绍其传,毛、杨皆祖之。不知者咸称浙谱,由毛、杨自秘其传,故耳。(36) 至此,大致可以厘清:以韩侂胄、张岩收藏的来自北方的传世琴谱为郭沔提供了重要的历史遗产;而郭沔以两浙琴学的造诣为历史上的传世琴谱注入了新的生命。一个新的、继往开来的“浙派琴学”由此产生。南宋文化的历史继承性和地域性的交融,在琴学领域中也深刻地体现出来了。 在南宋一百五十年左右的历史中,历史继承性和地域性,从总的趋势来讲,又显现出一定的前后关系。即先是历史继承性的特点,后是地域性的特点。这种情况和公元4世纪东晋南渡以后,清商乐音乐发展的历史极为相似,清商乐的流行,其始是“汉魏旧乐”,其后则是江南的“吴歌西曲”。而地域性特征随着时间的推移,后来也演化成历史性的特征,对后来的音乐史产生了重要影响。 无论从北方底蕴深厚的华夏音乐这一方面说,还是吴越地域音乐这一方面讲。赵宋王朝政权迁移临安的历史选择,对于两方面音乐文化的发展,都自然而然地显示出传播、交融和发展的特点。华夏音乐文化由此在南方地域获得了延续和新生、并积聚起文化的能量,在明初“恢复华夏”的文化中产生出巨大的历史动力。 (责任编辑:adm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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