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克林思·布鲁克斯的戏剧批评理论(2)
时间:2024/11/28 08:11:25 来源:《文艺争鸣》 作者:付飞亮 点击:次
三、对理性主义的批判 在戏剧批评中,布鲁克斯坚持对理论主义进行批判。他喜欢发掘戏剧中可能含有的对理性主义批判的元素,并抓住这些元素大做文章。 对《浮士德博士的悲剧》的批评,可以看出他对理性的怀疑与否定。布鲁克斯认为,浮士德在某种程度上相当于是现代的科学家,而科学家只不过相当于古代的一个术士而已。浮士德鄙视哲学、医学、法学、神学,希望凭借化学、物理学之类的科学,以获取操纵现实世界的绝对权力:“这些魔书,才妙不可言;线,圈,图,字母和符号,啊,这些浮士德才一心恋。哦,一个充满何种利益、乐趣、权力、荣誉、和全能的世界,已摆在一个肯用功钻研的技艺家的面前啊!在安静的两极间活动的一切事物,都将听我指挥。皇帝和国王,只是在自己的境内发号施令,既不能呼风,也不能撕碎云层;可是他的统治却远超过这些,凡人的想象所及都无不在他统治的范围以内。一个灵验的术士就是伟大的天神;浮士德,绞尽脑汁取得神的身份吧!”(40)所以,浮士德的悲剧,本质上是过分相信人的理性的悲剧。 在对《俄狄浦斯王》的批评中,布鲁克斯直接宣称:“对现代观众来说,要接近这出戏剧,最容易的方法也许是把它看作是对理性主义主张的批判。我们生活在彻底的理性主义主张已经被大力敦促的时代,一个追求已经取得明显压倒性成功的理性主义方式的时代。如果这出戏剧以任何方式对理性主义的问题施加压力,那么它可以立即对我们产生一些影响——无论我们对这出戏剧的意义最终的判断是什么。”(41)在戏剧中,俄狄浦斯被塑造为一个理性主义者。他回答斯芬克斯(Sphinx)的谜语,代表人类大脑消除非理性的黑暗力量。但是,俄狄浦斯对他的成功过分自信,过于相信自己的力量和无辜。当歌队向神祈祷拯救时,俄狄浦斯评论道:“你是这样祈祷;只要你肯听我的话,对症下药,就能得救,脱离灾难。”(42)俄狄浦斯相信仪式,承认观看献祭、咨询神谕和发出祈祷的必要。但是,祈祷的实现在某种程度上还得依赖他们听从他的话,并且行动起来。俄狄浦斯开始追查凶手,发出命令,要求知情者前来告发,同时对凶手发出了正式的诅咒:“我诅咒那没有被发现的凶手,不论他是单独行动,还是另有同谋,他这坏人定将过着悲惨不幸的生活。”(43)但是俄狄浦斯并不相信这种诅咒会发生在凶手身上。当歌队说凶手因为害怕这种诅咒,一定不敢在忒拜停留时,俄狄浦斯回答说:“他既然敢作敢为,也就不怕言语恐吓。”(44)显然,对杀手的诅咒本质上是敷衍了事的。俄狄浦斯真正想做的是通过收集、筛选证据来达到目的。在此,他展示了自身作为有效率的、实干的城邦领导者的形象。但是,显而易见的是,俄狄浦斯并不相信诅咒和祈祷,他信赖的是他自身理性的力量——战胜斯芬克斯的力量。 俄狄浦斯的勤勉和对自身的清白和良好意图的认知,导致他产生了一个盲点:他不会允许任何人哪怕是在最轻微的程度上来影响他,不允许任何证人的耽搁或犹豫来激怒他。他给忒瑞西阿斯和克瑞翁(Creon)扣上最坏可能的动机,是他自身的理性拥有过于自负的自信。俄狄浦斯有个聪明的头脑,是有能力的理性主义者,但是,他是不明智的:他没有认知到,在某些事情上,最简单的、最符合逻辑的解释,不一定就是正确的。(45)对于成功的俄狄浦斯来说,生活是理性的,没有神秘事物隐藏在黑暗的角落。俄狄浦斯不能够理解,甚至对那些看起来最为人所熟悉的事物的透彻阐明,人的眼睛也可能被晕眩和致盲。 在批评《麦克白》时,布鲁克斯曾宣称:“所有莎士比亚剧中的反派都是唯理性主义者。麦克白夫人当然也不例外,她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而且肆无忌惮。”(46)布鲁克斯在《李尔王》中也找到了对理性主义的讽刺与批判。他认为李尔的悲剧性缺点是奉行理性主义。在戏剧开场分国土时,李尔与女儿们对他的爱讨价还价,强行在不适用的地方使用理性主义的量化法则,坚持不适当的计算法则,并无情地惩罚不符合他这种法则的小女儿考地利亚(Cordelia),使其成为这种法则的受害者。到了第一幕第四、五场和第二幕第四场,李尔对于自己应该有多少侍从而与大女儿刚乃绮(Goneril)和二女儿瑞干(Regan)讨价还价。这两个女儿继承了李尔的理性主义,并且将法则执行到极端,冷酷地计算世俗的利益,几乎完全排斥了对任何其他价值的追求。她们认为李尔不必保留一百个侍从,应该消减人数,一百个侍从是非理性的需要。这时李尔成为不适当计算的受害者。李尔为侍从的象征价值辩护,说理性不是必需的:“啊!别追问需要;最低贱的乞丐之最破烂的东西,也有几件是多余的;如其你不准人在需要之外再多享受一点,人的生命是和畜类的一般贱了。你是一位贵妇,如其穿得温暖就算是阔绰,那么,你现在穿着的这一身阔绰的衣裳,几乎还不能使你温暖,根本就是人生所不需要的了。但是,为了真的需要——天呀,给我忍耐,我需要忍耐!”(47)这可以算是他对理性主义的抨击,是一种戏剧性反转。 布鲁克斯认为刚乃绮、瑞干和哀德蒙(Edmund)三人都是理性主义者,但这三个“理性的”人实际上是真正疯狂的人。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是世俗理智的体现:他们明白如何去操纵世界,并且赢得决定性的战斗。他们本性冷酷,头脑敏锐、迅捷、精明、有洞察力。哀德蒙对父亲的占星迷信嗤之以鼻;刚乃绮和瑞干剖析了父亲剥夺考地利亚继承权的愚蠢。他们得出的结论是,在一个愚蠢的世界中,必须照顾自己,而且没有任何理性的事情可以阻止他们。在短时间内,这种理性主义对他们大有帮助,让他们取得极大的“成功”。但是他们丢失了所有对道德和精神价值的领会,不明白生命的本质,甚至最终都没有理解他们自己。刚乃绮和瑞干对哀德蒙的激情,与她们的理性法则是相悖的,她们本应该将这种激情置于政治成功的兴趣之后,即将任何不利于实际利益的事物都放在后面。但是,她们不能够控制这种非理性激情,走向毁灭。(48)这实际上也算是布鲁克斯极为敏感一种悖论或反讽。 四、戏剧批评的空间批评模式 布鲁克斯认为可以像批评诗歌一样批评戏剧,坚持以文本为中心,强调剧本比舞台演出更重要,运用空间批评模式批评戏剧。 (一)剧本与舞台表演 虽然布鲁克斯曾经承认,戏剧与诗应划分为两种不同的文类,这样才能建立秩序。但是,他也警告,如果将文类划分得过细,走到极端,那么很可能每一部作品都要被承认属于独一无二的特殊文类。他不止一次表达过,戏剧与诗歌之间有亲缘性:“我们几乎把‘悲剧’视为‘诗’的同义词,……从广义说,悲剧的发展即是诗的发展,而诗即是悲剧的诗。”(49)“喜剧是处理比实际更恶的或更丑陋的人物的诗”(50);“诗歌的结构类似戏剧的结构”(51)。因此,在实践中,布鲁克斯经常使用与批评诗歌相类似的方法来批评戏剧。如坚持新批评的一般原则,与“作者和读者”保持距离。他认为,观众观看悲剧之后的卡塔西斯(Katharsis)效果,是实验心理学的事,不是纯粹的文学批评的事,与悲剧的本质或内容无关。(52)他反对将戏剧等同于道德说教、信息获取或政治宣传:“优秀的戏剧总是有意义的,并且可能最终总是道德的;但是,通常来说,读者如果只是寻找‘道德’,或者只是沉醉于‘信息获取’,把戏剧看作是对一种特定主题的说明,那么,他将会误读这出戏剧。”(53)因此,他对戏剧的解读,也坚持从对具体文本的外部审查转向文本本身,对细读与语言进行关注。 这种对文本的重视,也导致布鲁克斯认为戏剧的根本在于剧本与文字,戏剧里的文学与诗要比舞台道具与演出更重要。他说:“毫无疑问,正统的戏剧主要是听觉艺术,对话是其基本元素。因此,对戏剧来说,服装、背景、甚至动作本身终究都是次要的。词语是其基本,这一事实可以解释,为何优秀的戏剧即使只是在学习或教室中阅读,也保留其戏剧性力量。”(54)他认为戏剧的好坏应该以其本身来判断,即以写在纸上的剧本为评判的主要依据。而他对于剧本的舞台演出效果,如果说不是完全忽略,至少可以说是极其不重视。布鲁克斯认为自己的这一观点与亚里士多德的见解基本上是一致的:“亚里士多德为何轻视悲剧第六元素——视觉效果,后人未曾充分讨论。亚里士多德认为视觉效果只是换换舞台布景而已,不是文学批评的要项。他显然同意柏拉图的指责,舞台上不可学兽叫,也不可制雷声的音响效果。所以亚里士多德是有史以来第二位批评家,反对舞台被闹剧,歌剧式的游艺的特别效果所盘踞——‘托克的长假发’与‘花花朵朵的长袍’,‘平克’(Pinkie)生吞全鸡等,这也是从古到今批评家不断抨击的对象。亚里士多德认为,一个成功的戏剧建筑于‘故事的艺术处理’。一部戏剧应该从听戏或读戏,便可知道它的好坏,这种见解,容系书生之见,但道出来了戏剧里文学与诗的重要;而戏剧的诗,才是最稳定,最能持续接受批评与欣赏的文学成分。”(55)布鲁克斯认为剧本才是评判戏剧优劣的根本,演员出色的表演,并不能提升戏剧的品位,也改变不了戏剧本身的等级。他说:“闹剧的生动和成功,依赖喜剧演员充分开发幽默的能力,包括使用脸部表情、模仿和姿态等。我们知道,一位有能力的喜剧演员,通过这样的方法,经常能使本身可能看起来非常呆板和平淡的部分,变得非常有趣。”但是,因为闹剧剧本一般都比较粗糙,所以这种演出的成功并不代表闹剧本身的成功:“虽然戏剧家有正当的权利依赖有才能的、符合要求的演员,但是应该很清楚的是,迄今为止,他的喜剧依赖这些技巧,正偏离真正的戏剧,趋于哑剧、杂耍表演和音乐喜剧的领域了。”(56)总之,在布鲁克斯看来,戏剧应该以剧本文本为中心。 (二)空间批评模式 在明确了剧本的中心地位之后,布鲁克斯于是将其在诗歌批评中大获成功的方法,运用到他的戏剧批评中,即追寻戏剧中的双关、悖论、意象与象征,尤其是反讽,作为分析的基本手段,揭示戏剧主题的复杂性与结构的统一性,并以此作为评判戏剧优劣的主要标准。 首先是双关。在批评普劳图斯的《孪生兄弟》时,布鲁克斯认为这出戏剧的人物在一些地方采取了一语双关的文字游戏。如第二幕第二场,厨师库林德鲁斯(Cylindrus)将索西克利斯(Menaechmus Ⅱ/Sosicles)误认作是墨奈赫穆斯(Menaechmus Ⅰ),而与他打招呼。索西克利斯由于不认识厨师库林德鲁斯,以为他是骗子,所以打趣调侃他说:“The devil take you,whether your name is Cylinder or Colander.I don't know you,and I don't want to”。(57)里面有一个机巧的地方,就是将厨师库林德鲁斯的名字,与另外两个读音相近的词语“圆筒”(Cylinder)和“漏勺”(Colander)相提。所以这句话大致应该翻译成:“不管你是叫圆筒,还是叫漏勺,反正你见鬼去吧!我不认识你,也不想认识你。”王文焕将此句翻译为:“你叫库林德鲁斯也好,叫科林埃德鲁斯也好,反正你见鬼去吧!我不认识你,也不想认识你。”(58)显然后面这种翻译没有将双关的俏皮体现出来。第二幕第三场,墨森尼奥(Messenio)劝告主人不要被陌生女人迷惑,说:“These women look like pick-ups,but they're not; they're just stick-ups”。(59)这句话的俏皮之处在于将“搭讪者”(pick-ups)和“抢劫者”(stick-ups)并列,直译应该为:“这些女人看起来像是搭讪者,但是她们不是;她们其实是抢劫者。”王文焕将此句翻译为:“妓女们就是这样:她们全都是骗钱能手。”(60)显然也没有将原文中机巧的语言风格体现出来。 其次是悖论。在批评《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时,布鲁克斯特别注意到剧中的悖论。他认为机智的悖论形式的妙言隽语,颠覆了某些传统的、被广泛接受的观点或信仰,对主题有真正的贡献。这种悖论表示了一种询问的、怀疑的态度,意味着真理要比表面显示出来的更复杂。悖论帮助创造了一种合适的氛围,以颠覆死板的规则。如第一幕达林顿勋爵的台词:“哦,这年头混在上流社会装好人的狂徒太多了,我倒认为,谁要是装坏人,反而显得脾气随和,性格谦虚。”“我担心的是,好人在世上坏处可大了。无可怀疑,好人的最大坏处,是把坏人抬举得无比严重。把人分成好的跟坏的,本来就荒谬。人嘛只有可爱跟讨厌的两类。”“因为我认为人生太严重了,不可能正正经经来讨论。”(61)布鲁克斯认为,这些台词不只是一种反传统的惊人之语,实际上是对隐于传统之后的真理的一种更复杂的洞察。(62)对《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中的这些妙语进行研究,可以看悟出这出戏剧的意义,即简单的、老生常谈的套话不能达到令人满意的判断。 再次是意象。布鲁克斯在戏剧批评中也经常喜欢寻找意象,挖掘意象的象征意义。如他认为,王尔德的《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处理的基本情境是社会与藐视社会传统的个体之间的冲突。温德米尔夫人的晚会象征社会的行动;欧琳太太在那里的经历象征着她被社会的接受或排斥。此外,布鲁克斯注意到,《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使用了各种物品或舞台道具作为引发特定行为或传达特定意义的手段,如玫瑰、存款簿、信、花束和相片等,其中最有冲击力的是扇子。由于被在一幕接一幕中的不同的使用,扇子不仅变成一种连接环节,更重要的是它有了一系列的象征意义。这种具体的象征既能获得注意力,又能激发想象力。当然,这种材料有时可能被使用得过于牵强,如第二幕中,温德米尔夫人不仅带着扇子私奔,而且非常不关心带着它干什么,这些看起来有些不真实。(63) 在《罗斯莫庄》第四幕中,布伦得尔(Ulric Brendel)对吕贝克说,罗斯莫在事业上要成功,必须有一个不可缺少的条件,那就是:“爱他的那个女人必须高高兴兴地走进厨房,把她那又红又白又嫩的小手指头——在这儿——正在中间这一节——一刀切断。还有,上文说的那位多情女子——必须也是高高兴兴地把她那只秀丽无比的左耳朵一刀削掉。”(64)布鲁克斯认为,布伦得尔说吕贝克必须切掉她的手指和耳朵,是一种象征,暗示这种彻底地、坚定地放弃的必要性。爱的唯一的证据是终极的无私。(65)这些意象确实对戏剧意蕴的挖掘有重要的作用。 最后是反讽。布鲁克斯认为,关注戏剧中的各种反讽,有利于理解戏剧人物、情境与含义的复杂性。他宣称:“反讽的运用,不仅仅是制造一种震惊的感觉,而且是作为一种展示某种情境潜藏的真实的手段,而这种情境要比它表面显示的更复杂。”(66)因此,在戏剧批评时,他不遗余力地挖掘、寻找戏剧中可能隐藏着的各种反讽。在批评《罗斯莫庄》中,布鲁克斯发现该剧的反讽非常多。如吕贝克希望和罗斯莫结婚,是因为对罗斯莫的爱;但是她不能进行这个婚姻,也是因为对罗斯莫的爱。因为她相信过去对罗斯莫的爱是一种有罪的爱,她不想让罗斯莫生活在负罪感中。在每个方面都失败后,她做出最终的英雄主义姿态,承认自己对碧爱特的死亡负有责任,想还给罗斯莫一种纯真感。但是事与愿违,她不仅没有让罗斯莫感到轻松,反倒将他赶到克罗尔早前对罗斯莫的怀疑之地,让他觉得自己对碧爱特的死确实有罪。可以看到,她的放弃与碧爱特所做的放弃之间,有一种反讽的类似,都没有达到目的。最后,罗斯莫和吕贝克一起跳进水车沟而亡,是一种强有力的反讽性结局。追求自由的吕贝克死于罗斯莫庄的传统——赎罪,而一向传统的罗斯莫死于“解放的观念”,——这是他唯一一次真正地实行他的自由观念。(67)通过反讽,可以意识到,人物一直是在错误的,或者至少是不充分的前提下行动。这种解读,揭示了隐藏在罗斯莫与吕贝克失败之下人类最终命运的真实状态。 布鲁克斯认为,康格里夫在《如此世道》中使用了反讽的策略,以避免像感伤主义者那样滥情矫饰,也避免像道德家那样一本正经,而这正是他成功的地方。如第四幕中对讨价还价场景的安排,和整个对爱情事件的处理中,反讽都占据了非常重要的地位。情人们做着与彼此预期相反的事情,即对在爱情与婚姻中各自的权利和利益讨价还价,并制定出一项项的条款和行为准则,这是反讽。米勒曼特感叹道:“让我们像已经结婚多年的人一样陌生吧,然而又像根本没有结婚那样有教养。”这里面存在一种真实的情感渴望,既被幽默加强,同时因为戏谑的、精明的现实主义声明而避免显得感伤。可以看到,他们的情感是真诚的。但是在对彼此表达爱意的过程中,他们不愿意冒险去一本正经地直接表达,因为在一个致力于时尚和撑场面的世界中,直抒胸臆是非常不适合的,那可能被对方误认为是时髦的调情套话,或者让对方觉得过于沉重而倍感压力。他们敏锐地意识到,世界的方法是迂回的,而反讽是其症候。他们的交谈不断地交织着机智而反讽的话语,通过戏谑和玩笑,接近爱情中的所有的议题。他们虽然“像鸽一样纯洁”,但是“像蛇一样精明”。这正是这对情人,尤其是米勒曼特的魅力所在。(68)诚然,米勒曼特在整出戏剧中保持着极强的吸引力,正是因为她聪明,但没有变成愤世嫉俗者;坠入爱河,但并没有丧失机智。 而对于马洛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剧》,布鲁克斯认为该剧反讽的核心是:如果主人公自信和轻率都少一点,他本可以更早了解最后才认识到的真理。浮士德否认超自然的力量,但同时又祈求超自然的力量。他出卖自己的灵魂去欺骗魔鬼,就是承认魔鬼的存在,考虑到魔鬼显而易见的能量,这就显得非常鲁莽。此外,魔鬼的存在,也就暗示了上帝的存在。(69)当追求超越自身的力量时,浮士德就变得前后矛盾、不符合逻辑了。他最终意识到,是自己的错误害了自己。 布鲁克斯认为《俄狄浦斯王》包含一系列反讽:俄狄浦斯力图规避他的命运的努力,却保障了它的实现;斯芬克斯的谜语实质上是问“人是什么”,俄狄浦斯认为自己知道答案,最终却发现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俄狄浦斯将忒拜城的人从斯芬克斯的手中拯救出来,但是却不能够拯救他自身;伊俄卡斯忒(Jocasta)想减轻丈夫的恐惧,实际上却点燃了那些恐惧;从科任托斯(Corinth)来的报信人的信息“证明”神谕是错误的,却非常不明智地带来了神谕正确性的真正证据;俄狄浦斯对杀死拉伊俄斯(Laius)凶手的诅咒,却无意识地成为对自己的诅咒;俄狄浦斯只能通过变成瞎子,才获得前面他曾经嘲笑过的盲人忒瑞西阿斯的智慧。(70)布鲁克斯甚至造了“索福克勒斯式反讽”(Sophoclean irony)这样一个术语,用来指俄狄浦斯所遭受的悖论性命运:主人公越是通过追求真理和自我知识以寻求自身的自由,就越是使自身陷于自我谴责之中。(71)布鲁克斯称这种情境为“反讽性的加固”(ironic renewal)。(72)主人公的努力程度与其地位反转的效果正好相反,对这种情境的反讽沉思,就是索福克勒斯式反讽。 结语 布鲁克斯的戏剧批评理论与实践,有合理的地方,也有不足之处。布鲁克斯的合理之处在于坚持戏剧的根本是剧本,并建立起一套行之有效的空间批评模式,这对现代戏剧偏离戏剧本身、堕入商业主义的乱象进行了有力的反拨。但是,他的一些观点明显有失偏颇,如对诗剧的强调,对舞台表演的否定,导致他在批评现代戏剧时出现偏差,并在某些方面与其一贯的诗学主张相悖。 现代戏剧领域出现了一种怪现象,即一些三流的剧本,因为请了当红的演员出演,或者在舞台道具、灯光、照明、音响等技术方面的出色而一炮走红,被观众热捧,在市场上获得巨大的商业成功。延伸到影视艺术领域亦然:一些情节非常低俗,甚至完全不合情理的“神剧”,倚仗着国际巨星与现代特效技术等方面的眩人耳目、吸引眼球,屡屡攫取了大量的票房。这导致了现代戏剧界,无论是制作人、导演,还是剧作家,出于对商业利益的追求,都倾向于将重点放在剧场艺术上,对剧本越来越不重视,甚至肆无忌惮地粗制滥造。而观众与剧评家,也受此种倾向的影响,只知道关注每一个单独的舞台手段或指导者,却不关注戏剧本身的构成;他们评论照明、服装、布景、表演和导演,但是却很少评论戏剧的台词和意义。这样的批评是印象式或灵感式的,是一种再生产式的、逃避原则的批评,自然没有多高的学理依据与水准,也不可能有多大的理论价值。可以看到,这种只重表演,不重剧本,将舞台演出效果和商业成功作为评判戏剧艺术标准的倾向,已影响到现代戏剧的各个方面,长此以往,必将严重损害戏剧艺术的健康发展。布鲁克斯的观点虽然有些地方还值得进一步商榷,但其对戏剧文本本身的强调,对当下的戏剧创作和批评,都有重要的警示与指导作用。我们应该明确,戏剧并不是舞台技术的分支,也不是商业的分支,不能让商人和技术人员建了剧院,却放逐了戏剧。 布鲁克斯正确的地方是对戏剧文本的坚持,而偏颇之处,则是将这种坚持推到了极端,导致对舞台表演的否定。但是,舞台表演在戏剧中是不可或缺的一环,是戏剧的有机组成部分。首先,戏剧的最终实现,要靠舞台表演来完成。布鲁克斯将戏剧归纳为“对话”,强力压制演员和舞台的重要性,这种反对剧场的敌意,使戏剧“文学的”定义有点变形。众所周知,戏剧并不只是书斋剧和案头剧,不只是“文学的”戏剧,它还是一门舞台艺术,具有空间性和视觉性,是一门综合艺术,与诗歌、小说等纯文字形式的文学艺术还是有差异的。当下处于后现代主义时期,剧本与剧作者的权威性自然都难免受到挑战和解构。剧本不再是已经完成的、只有单一而稳定意义的客体,而是变成了未完成的、等待读者阐释的对象。剧作家也不再拥有对自己的剧本的绝对话语权。剧本变成具有多种阐释可能的底本,而不同的导演和演员,在排演同一剧本时,可能会把自己的理解和感悟渗入其中,导致最终得到不同的述本。尤其是现代剧场,将剧作家先前假定的权力,分配给了导演、设计师、演员,甚至观众。戏剧中存在除对话之外的其他的交流手段,如单个演员的姿态、动作和语调,布景、服饰、灯光、声音和舞台设计的混合效果,能够极大丰富表达效果。这些交流手段的差异或变化,将产生不同的舞台表演,即有可能把同一剧本演变成不同的戏剧。优秀的舞台表演可以与优秀的剧本一起创造出伟大的戏剧,而糟糕的舞台表演则可能会毁掉一个优秀的剧本。因此,舞台表演的重要性对现代戏剧不言而喻。 此外,戏剧中的某些富含微妙、复杂情感的场景,单凭语言是不能充分表达出来的,它必须要高度依赖于演员天才的表演,才能被恰到好处地传达给观众。布鲁克斯由于否定表演的作用,因此在遇到这一类戏剧,尤其是现代戏剧时,常常会发生误判,并与其一向赞赏文学作品应含有模糊性和多义性的主张相悖。如他批评《罗斯莫庄》有些台词过于模糊,将戏剧最微妙含义的解决,从文本转移到表演者,只能靠演员去体悟,去努力表演出来,增加了演员理解和表演的难度,是不负责任的决定,是易卜生作为作家的标志性失败。作为读者,布鲁克斯对模糊和反讽抱有同情心,认为诗歌中的模糊性至关重要,可以将诗歌想象为有多种意义,然而在戏剧批评中,他却希望舞台成为减少意义的场所,诗歌的含混被转变为单一的、适当的、“负责任的”演出的释义,并批评易卜生的戏剧不能够解决其置于行动中的模糊性。这种自相矛盾的态度,是其割裂剧本与舞台表演的有机联系,坚持以剧本为中心,并且极度不信任演员再现剧本的能力的必然后果。 布鲁克斯认为最优秀的戏剧必须使用诗歌语言,而《罗斯莫庄》没有使用诗歌语言,因此也是其不够成功、未能成为莎士比亚式悲剧的一大原因。布鲁克斯对诗剧的推崇,一方面是受艾略特的影响,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极为推崇莎士比亚的诗剧,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将莎士比亚的诗剧视为后人永远不可企及的最高典范。他有意无意地表现出对现代戏剧的轻视,深层的原因也即在于此。但是,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文学形式,现代优秀的戏剧多用散文体写就,其实并不一定就逊色于古代优秀的诗剧。布鲁克斯认为现代戏剧比不上古代的诗剧,这明显是学院派的作风。莎士比亚的诗剧确实是戏剧史中永恒的丰碑,但是不能被当作戏剧唯一的标准与范本。否则,就如萧伯纳(George Bernard Shaw)所说的那样,莎士比亚和莎士比亚化就成为现代戏剧发展的永恒麻烦和永恒障碍。布鲁克斯认为,易卜生以问题剧开始,然后竭力想创作出悲剧,竭力想成为莎士比亚,但是并不十分成功,并未能如愿。这实在是有点想当然了。易卜生是一流的现代剧作家,而非二流的莎士比亚。易卜生本人也从未说过想成为莎士比亚,也未承认他想创作出莎士比亚式的作品,他有自己的意图与方法,有自己的风格与美学追求,与莎士比亚的风格并不相同。但是布鲁克斯将易卜生本人不承认的目标转嫁其上,然后批评他没有实现这些目标,这明显是观念先行的论证,是错误的。 至于布鲁克斯在戏剧批评中坚持对理性主义的批判,是源自其对科学与技术的时代人类命运的观察。布鲁克斯本人一直对现代科学和理性主义持有较深的戒备。他认为,现在的时代,人们相信知识就是力量,积极追寻知识,并获得惊人的成功;但是,知识与智慧并不是一回事,大量的知识已经变得令人困惑。当人完全了解如何操纵世界事物的知识时,正是在此刻,他才明白对自身的了解是多么少,人类大脑本身是多么的无逻辑、多么的非理性。因此,布鲁克斯在戏剧批评中坚持对理性主义进行批判,是有其积极意义的。但是,科学与技术毕竟是时代发展的必然趋势,反对理性有可能走向右倾与保守主义,这是我们在审视布鲁克斯戏剧批评时所必须警惕的。 (责任编辑:adm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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