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威廉·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国家话剧院研究教育部于日前举办了王晓鹰导演专题讲座暨《合璧:〈理查三世〉的中国意象》一书签售会。中国剧协副主席、国家话剧院常务副院长、话剧《理查三世》导演王晓鹰,以“中国版《理查三世》——东西方戏剧的碰撞与融合”为题,为观众介绍他如何将大量中国元素融入《理查三世》一剧中,为这出莎翁名剧注入中华文化神韵。活动由国家话剧院研究员、《国家话剧》主编颜榴主持。 用中国文化跟莎士比亚碰撞 今年是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也是汤显祖逝世400周年,前段时间我去悉尼讲座,提到我用汤显祖的方式和莎士比亚结合,排了莎士比亚的戏剧《理查三世》,外国人觉得很新奇,虽然我不是汤显祖专家,但我了解的汤显祖的情况还是比外国专家要丰富一些,可见外国专家研究中国文化还是没有中国人研究得深,反过来,我们研究莎士比亚肯定比不过外国人。那么,我们要排莎士比亚的戏剧,就要加入我们自己的理解、我们的表达和我们的特点。我排的《理查三世》海报的形象是典型的中国形象,采用了三星堆的文化符号,这就是用中国文化跟莎士比亚碰撞。 排《理查三世》缘起于2012年伦敦奥运会,英国请了36个本国之外的国家和地区的导演来排36个版本的莎士比亚的戏,我们这版就是其中一个。我以前没排过《理查三世》,个人感觉是当导演的时间越久,越不敢排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在全球范围内有数不清的排法,有人问我为什么不用原汁原味的方法去排,我反问道,什么叫原汁原味?我认为,英国人可能更愿意看到他们不熟悉的排法、跟他们不一样的排法,那样更能体现莎士比亚是全世界观众的。 因此,我们最好的选择是带着自己的语言、文化、戏剧、历史的表达来排莎士比亚,这样的表达才能是世界性的。《理查三世》中的中国意蕴即以中国传统文化、中国戏曲艺术为表现手段,全剧的舞美、服装、道具、化妆、音乐、音响都尽量挖掘中国历史文化中的造型形象和艺术语言,但是剧本的情节故事和人物身份不改动。就我了解,有的版本把莎士比亚戏剧改成中国背景,如此一来,原著中的一些语言、用词、情感、思想的表达方式和背后的文化信息势必都会受到影响,我不希望莎士比亚原有的文化信息、思想信息、情感表达信息受影响。因此,我是用我们的方式表达,但剧本还是莎士比亚的。 “我们获得了一种自由” 用我们的方式排《理查三世》,那我首先得做可行性研究。结论是可行的:一、《理查三世》的故事发生在王室,中国戏曲中帝王将相戏的内容表达和气质跟《理查三世》相似,两者是可以接驳的。二、导演艺术处理可行。莎士比亚戏剧场景是灵活多变的,不像契诃夫戏剧的生活场景较多。莎翁戏剧的场景转换很快,这一点跟中国戏曲很像——随着人物上下场随时定义场景,莎翁戏剧叙事方式和场景结构与中国戏曲异曲同工。在整个演出进程中我们尽可能地糅入中国传统戏曲各方面的演剧元素。为此我们首先制定了从戏曲的一桌二椅和演化来的二桌四椅的舞台空间设计方案,再加上后区一个王座,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其他道具。布景由宣纸加英文方块字组成。英文方块字我们花了一番心思设计,请了美术家徐冰参与创作,英文方块字的组成元素都是英文字母,这些英文字母合起来是一个英文单词的意思,但是它是中国汉字的写法和结构,比如上下结构、左右结构、包围结构,都是按照汉字的写法由上到下,由外到内等等。 除了中国式的视觉系统,《理查三世》的听觉系统也应该是中国化的,我从创作之初就构想了由一位中国民族打击乐手全程现场伴奏以迎送演员进出、衔接场景转换,伴随演员表演对剧情推送和情感表达做戏曲式的提点,更可以营造、渲染某些场面的外部气氛和内在情绪。这其中的规律、章法基本来自中国戏曲的“武场”程式,但因为是击打30多样大大小小的中国打击乐器,其表现力、变化幅度比原来的京剧锣鼓要丰富强烈得多,而且又因为完全由一个人击打演奏,其技艺性、表演性也要鲜明突出得多。为此,我有意识地将打击乐手置于观众的视线之内,使得他的表演成为中国版《理查三世》整个演剧进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更具本质性的意义是作为一个节奏性的听觉因素——戏曲式的民族打击乐的提点和渲染与戏曲式的舞台空间的设置和流转共同形成了一个建立在传统戏曲艺术精神基础之上的整体演剧结构。这是一个时空四维视听一体的中国式演剧结构,我们获得了一种自由——尽情地甚至任意地使用包括中国戏曲、中国服饰、中国面具、中国图腾、中国书法、中国音乐在内的各种中国艺术元素的自由。 “去残疾”版的理查三世 2011年,英国老维克剧团带来了凯文·史派西主演的《理查三世》,当时看到史派西饰演的残疾的理查三世时,我心里是存疑的。《理查三世》是莎士比亚的早期作品,理查三世的残疾丑陋已经为世人所熟知,然而并没有确凿的史料证明理查三世是个残疾丑陋的人。不仅如此,连证明理查三世是个阴险残暴的篡位者和杀人犯的确凿史料也不充分。众所周知,西方中世纪沿袭下来的文化传统认为人的外表与灵魂是对应的,残疾与丑陋是邪恶人格的象征,是对一个人的诅咒,这便在合法之外再加上了一份道德的砝码。 我们可以想象,生活在都铎王朝统治时期,经常在环球剧院里为王室皇族写戏演戏的莎士比亚或许沿袭了正统说法,并在剧中夸张了理查三世的残疾丑陋。《理查三世》原剧本的一开场,葛罗斯特公爵——后来的理查三世有一段自我描述的独白:“天生我一副畸形陋相,我被卸除了一切匀称的身段模样,欺人的造物者又骗去了我的仪容,使得我残缺不全,加上我如此瘸腿跛足,满叫人看不入眼,甚至路旁的狗儿见我停下,也要狂吠几声……”原剧本的剧情中却有一些明显的不合情理之处。譬如,当葛罗斯特以丑陋残疾的外部形象向安夫人示爱求欢时,莎士比亚为他写下了恭维到极致的台词,“是你的美貌让我成为杀人犯的,你的美貌让我睡不安宁,它要我去杀尽全世界的人,为的是好让我在你温柔的怀抱里过上一小会儿……”可是,与他有杀夫之仇且正在为夫出殡的安夫人却当场就范了,这实在让人难以接受。如果这个情节的设置是要揭示女人的脆弱与虚荣,那么葛罗斯特的丑陋残疾是肯定不能满足其虚荣心的。又譬如,剧情最后理查三世与前来讨伐的里士满在波斯沃平原殊死拼杀,理查三世披甲上阵,身先士卒,莎士比亚通过凯茨比之口对他的神勇顽强作了描述:“理查王武艺惊人,非凡夫可比,他的敌手谁都招架不住,他的马打死了,他在平地作战,在死亡的虎口中到处搜寻里士满。”在搜寻的过程中,理查三世杀了十几个人,难以想象一个脊背佝偻、瘸腿跛足、左手蒌缩的人能够有这样的表现。 我对历史和原著作这样的分析并非想以“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历史”这样的逻辑为理查三世开脱什么。我们面对的核心问题在于今天如何看待理解理查三世的残疾,如何更深入地开掘理查三世这个艺术形象的内在含义。根据现代心理分析的理论,肢体残障和面容丑陋倒是有可能成为理查三世心理扭曲和行径恶劣的依据。但是我认为,一个喜欢耍阴谋弄权术的人,一个对掌握权力、享受权力怀有强烈欲望的人不需要任何外部的包括生理上的理由。世上并非只有理查有欲望和野心,古今中外如此之多的因权力野心杀戮而灵魂堕落的人并不需要有个“上天对我不公”的理由。无论历史真相如何,我们今天都不必为理查三世这个艺术形象的怪异性格和凶残行为寻找特殊原因。因为我们不认为像理查三世这样一个因权力野心杀戮而灵魂堕落的人,仅仅是由上天的一时疏忽而造就的一个历史的偶然。 (作者系中国剧协副主席)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