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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以画农民肖像为主的巴巴，在他的耄耋晚年的绘画题材上出现了一个显著的变化：他画了许多疯子国王。 将疯子和国王联系起来，这似乎不可思议，但世界上许多国王是疯子的事确实史不绝书。执掌一国大权的国王是独断专行的独裁者，他的纵心所欲即使荒谬也无人敢去干涉。如果他是疯子，那种荒谬则又会增加百倍。一个人由国王而变为疯子，这里面固然有许多的外部因素和心理因素去追究，但将疯子国王画成画，变成人人都可看见的具体形象，巴巴却是第一人。我在布加勒斯特的罗马尼亚国家艺术博物馆的藏品库里，见到了很多幅这样的画。后来在巴巴的家里，也见到了不少类似的作品。 出现在巴巴笔下的并不是那种处于疯癫狂乱状态的疯子，他没有手舞足蹈，也没有胡言乱语，更没有手持棍棒去乱打乱砸，他是一种满怀恐惧、心底胆怯的疯子，满身的肮脏邋遢，蓬头垢面地紧裹着大氅，或是循着墙角蹑手蹑脚地悄然而行；或是全身赤裸、头戴王冠；或是匍匐在地，颓然作行乞状。这样的形象已与街头经常所见的疯子无异，但他身上披着的紫红色大氅和头上的那顶王冠却表明了他君临天下的身份。也正是有了这顶王冠，才使得他身上的疯子和国王两种角色互相反衬，愈显反差强烈。 巴巴是现实主义画家，他以写实的手法来完成这类图画却是具有着深厚的象征意义。由国王而疯狂，这当然不是他亲眼所见，而是他意象性的、观念性的创造，也必然有所指。巴巴的一生虽然历尽坎坷，但他性格坚毅，意志刚强，他早期和中期的作品都是以坚实而奔放的风格为主，显示出一种与命运相抗争的力度和量感，显示出一种桀骜不驯的傲岸和高贵。但在这一类作品中，巴巴的风格变了。当然这不是他有意的改变，而是他已经无法画得如以前一般的坚实，他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但也正是这种转变，反使得“疯子——国王”这种特定的题材被得到了恰当技巧的表现，使画的形式和内容也得到了统一。巴巴这一类的画有多幅变体，但其基调却都是一致的，都是那种暗红色的深色背景，画中的人物形象都是委琐而瘦削，画得很概念，缺少具体可辨的细节。他的用笔也琐碎而不肯定，在表现力上逊色了许多，缺少那种令人震奋的感染力，相反令人为之悚然、为之唏嘘、为之惊愕，最终陷入沉思。 巴巴的这一系列疯子国王，必然有所指。国王是一国之主，权力最集中的人物，画中的他是谁？是以前被推翻的那位老国王米哈依？还是齐奥赛斯库？联系到齐氏后期的独裁统治和他的所作所为，人们必然会将他与疯子国王相联系。可是，巴巴的夫人断然否定了我的这一类判断。巴巴也在他的日记中认为，他画的国王并不是指齐奥赛斯库，或者说不仅仅指齐奥赛斯库，而是一群以疯子国王为代表的少数人，他只是一个象征。诚如巴巴自己所说的那样：“戏剧化的人类命运正体现在这些无名的人身上。这些画以没有固定身份的人物为主题。”这样一个非常极权化的人物，这样的一个高踞于万人之上的人物，但是他却是个疯子。他虽然可以以自己执掌的权力，派兵去镇压屠杀人民，可是在他的心底却是个孺夫，是个时刻恐惧被人弑害的弱小人物。他一到夜晚就如同幽灵一般地沿墙恐惧地蹑足行走，生怕有刺客前来取他的性命。他头戴王冠，看似是万乘之尊，可他已经是失去了理智的疯子，他手中的权力根本不可能挽救他失败的命运。一个这样反差强烈的人物，你当然可以从历史和现实中找到若干人物去对照。 巴巴在他的晚年不断地画这种人物，并非是一时好奇，也并非是偶然为之，他是有他深刻的思索的。我在他那3大本厚厚的速写兼日记本里，发现有许多页上都画着这一类疯子国王的形象，他反复琢磨他的形象，反复勾描，还在旁边用密密的文字加上许多批注和提示，以加深印象，显然他对这类人物的思考已经费心多时了。巴巴曾在他的日记中写道：“年老时的噩梦将异教徒般的鬼怪从一个陌生的世界带到我身边，带到我的直觉中。这些噩梦变得混乱奇怪而又带有威胁性，渐渐向我逼近。我的《疯子国王》和《恐惧》都是在这种夜晚的混乱状态中产生的创作灵感。”巴巴一生中经历了许多悲剧性的社会事件，哲学专业出身的他具有一种思辨性和敏感，晚年的他已经洞悉了人生。当他已经不能走出户外去直面自然而写生时，他便根据他对生活透澈的思考而进行意象性的创作，他画出了疯子国王这一形象来作为他对他一生所厌恶的角色的批判。然而，由于年迈无力，他已经没有足够丰富的技巧来完成它们了。 造成巴巴心理上更大变化的还是在他的晚年。就在他本应安度享乐的晚年，罗马尼亚发生了一连串大事件：先是天崩地裂的大地震，使无数的人无家可归。然后就是东欧的政治动荡：抗议的人群上了街，坦克上了街，军队上了街，政府倒了台。紧接着令人不可置信地，不可一世的齐奥赛斯库夫妇双双被送上了断头台！改朝换代就在一瞬间，这太令巴巴难以接受了，巨大的落差使一个耄耋老人的心理产生了失衡，原先就有的恐惧现在更加加剧。就在他的面前，一个世界崩塌了，而另一个不可知的新世界正在努力生长出来。他从一个噩梦中逃出来，期待奇迹的出现，却又迷失了自己。这样，业已年老的他只能完全沉浸锁闭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其中之悲悯自无可言说。 巴巴在晚年所着力反复表现的是一个“恐惧”主题。无数满脸恐惧的人们匍匐在地上，以一种宗教般的虔诚在祈求上苍，人的渺小和脆弱被表现得淋漓尽致。在述及这两个主题时，巴巴写道：“戏剧化的人类命运正体现在这些无名的人身上，这些画以没有固定身份的人物为主题……我的《疯子国王》和《恐惧》都是在这种夜晚的混乱状态中产生的创作灵感。它们都在为生存而祈祷，使我意识到了为命运而战的意义。……我喜欢把自己当成伟大绘画艺术的最后一个捍卫者，我认为在现今这个时代能够画出一幅过时的却可以使看画人陷入深思的作品是一种美德。” 巴巴具有王者般的性格，坚强而高贵，他的心灵深处是“一片辉煌的正在熏烧之中的王国废墟”。他真正是一个艺术王国里的国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