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汉语的诗性表达与哲学的整全思维 宗白华美学的表述方式与中国艺术的特质极为契合,传承了华夏民族的诗性智慧与独特体悟方式,兼具了哲学追问的彻底性和诗意感受的灵敏力,再现了中国古典艺术理论的感人魅力。但是,这种表述方式显然不符合现代艺术理论的要求,现代理论的“科学性”诉求与传统中国艺术理论那种感悟式、直觉式的“非科学性”之间要划清界限。正如邱振中提出的质问:我们今天能否继续用孙过庭、黄庭坚的方式说出一些他们没说过的东西?这不仅仅是因为以文言文为载体的古代书论不可能在以白话文为基础的现代汉语主导的时代通行,“也不仅因为白话思维取代文言思维的过程,以其逻辑和科学的形式化努力阉割了汉语以神统形的表意传统,致使新一代人难以感悟本土艺术的基质和韵律,从而构成了对书法本体论的潜在威胁;更为重要的是,一种源远流长、习焉不察的生命理性精神,将因寄寓条件的丧失而悄然远去”(26)。话语方式的转变背后是生命感悟方式和整个思维方式的古今转向。因此,问题应该是:今人用现代白话文去言说古典艺术,能比孙过庭、黄庭坚说得更好、更明了、更深入吗?严格意义上说,描述中国古代书法最好的方式还是古典书论式的,今人不能理解和体会古人的原因不在古人的表达方式上,而在古今体物和思维方式的巨大变迁上。我们不可能修改古人的表达,只能是寻找最可能接近古人的方式。通观20世纪中国美学,似乎还没有人比宗白华更好地呈现了中国古典艺术的精神和魅力。其关键在于对古人的情感和思维持“了解之同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27)。 现代艺术理论强调专业化、科学化、学理化、实证化,这是时代的风尚与进步,但也存在不少问题。宗白华将每一种艺术都纳入到文化的整体结构中去理解,将书法和整个中国哲学、伦理学以及诗、乐、舞、画等文化共生体紧密结合起来,从而避免了就书法论书法。但有学者认为,书法研究的专业化和学科化要求现代书法美学必须从书法本身出发,以书法为“体”,以书法之外的各种理论原则为“用”,找到属于书法自身的基本概念、范畴,进而建立相应的知识结构和理论体系。因此,从这个角度来审视20世纪书法理论和书法美学,存在着明显的“外围化”倾向,不管是用西方的现代理论,还是用中国的传统思想来研究书法,都被视为是“外在”的,都未能将书法作为“主角”,书法始终依附于其他学科,很难走向独立(28)。毫无疑问,要成为一个独立的学科,必须有自己的概念范畴和知识体系,如果始终是借用其他领域的知识工具,那就表明这个学科远远没有走向自觉和成熟。但问题是,现代学术和知识的学科化与分化的原则常常不是基于人类思想和知识的内在逻辑,而是基于社会分工和政治、商业的外在需求,因此,如果从思想的整体性和文化的相关性角度来看,专业化、学科化有时恰恰是“形式的合理而实质的不合理”。书法是放到艺术学下面还是放到文学下面,是在美术系好还是在中文系好?单纯从专业和学科的角度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的。理论的基础是哲学,但探求整全知识的哲学在现代已经死亡,哲学被分配到了不同的知识领域,如政治学理论、社会学理论、经济学理论、文学理论、史学理论等等。艺术理论实质就是艺术哲学,要真正理解艺术理论,必须回到整全性的思维和知识,就艺术理解艺术,基本是不可能的,把自己禁锢在专业的狭窄空间里,只有死路一条。今人将书法家分成学者型书法家、艺术家型书法家、职业型书法家等,就是一个典型,这种分化与分类体现了书法的艺术自觉和专业化意识,但也暴露了书法在独立化过程中与传统文化母体的背离与冲突,意味着书法的基础已然分裂,是“文化修养”还是“技法”、“形式”更重要?这在古人那里少有争议的问题,却成为当代书坛纠缠不清的噱头。同样,如果认为存在只属于书法的理论知识和阐释框架,那么,书法在与绘画、文学、传统哲学等划清界限的同时,也意味着书法主动将自己赖以存在的文化脐带彻底切割。现代艺术理论和美学思想在强调艺术(相对政治、经济等)自律的过程中,走向了一个误区,过度地强调艺术学科的独立性和自我意识,结果是除了与其赖以生存的文化根基分离外,却依然未能摆脱科学、商业和政治的干预,甚至因为缺乏了文化信仰和价值的呵护,反倒加剧了向金钱和权力投怀送抱的趋势。 宗白华的艺术理论依然保持着一种文化的整体感,今天无法模仿他的原因在于我们缺乏这种“贯通”的能力,即哲学的整全思维。这不是所谓的跨专业、跨学科思维,而是善于从任何一个具体的点抵达知识的整全结构和终极意义的能力。今天的研究者缺乏的不仅仅是全方面的文化修养,更缺乏将每一个具体的现象和局部问题与那些根本性的大问题贯通起来的才能,研究者常常搞不清自己研究的对象到底有什么意义,没有总体性的知识脉络和问题意识,局部做得再好、再精致,也只是钻在故纸堆里的匠人。这是宗白华这样的大家与我们之间的根本性距离——知识运用与价值判断、政治立场,学术探讨与人生情怀、意义追寻是一体的。“学问之事,析之者愈精而逃之者愈巧”(29),“学术积累说到底是知识、思想和智慧的积累,不是一群专门家的材料堆积,也不是体制化学术生产的流水作业;也不是小聪明、小做派、小权威的相互模仿”(30)。当代艺术理论越来越细化、精致、多样,但也变得越来越技术化、复制化,越来越缺乏艺术感觉、思想力度和人生智慧,学者的聪明都运用到那些细节化的考证和技术化的理论挪移与嫁接上去了,很少发现和提出真正有意义的问题来。诚如托马斯·阿奎那在《神学大全》中所言:“有关最崇高事物最细微的知识也要胜过有关琐碎事物最确定的知识。”(31)我们常常在小事上斤斤计较,而在关键问题和大事上却如同赌徒。“没有思想,求知作为终极关怀退化为鸡零狗碎的考据,如同一部不断扩大数据的计算机,找不到方向。一个越来越细专业构成的没有思想的知识体系和由一个个孤立的只有欲望(和实现欲望的权利)没有灵魂的人组成的社会是同构的。当大写的人消失时,沟通的理性只是肉体欲望互相投射的幻象。”(32)今日之专业化与社会分工培养出来的技术知识分子,多一曲之士,抱一技之长,“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33)。“道术将为天下裂”亦是今日世界文化、人心和信仰状况之概括。 面对这样的困境,重新认识古典艺术理论不仅仅意味着对历史的重审,同时也意味着对当下艺术理论表达方式的反思。当代艺术创作、艺术批评、艺术理论与艺术教育之间有些分离、脱节,理论家玩着艺术家和大众难以搞懂的概念、主义和词汇,艺术家感叹着自己的意图无人理解,观众得到的是关于艺术的各种奇人异事和八卦新闻,艺术那种打通天地神人、感发志意、凝聚人群、净化灵魂、体悟生命、促进道德的积极功能,难以实现。阅读宗白华的文字,感受是立体的:是学术研究,更是生命对话;有哲理的终极叩问,也有诗意的切身感悟;是理论的层层阐发,也是赏评的步步深入。正如他自己多次提到,艺术与学术,一为理论之探究,一为实践之体验,不同体但相通。他常常一方面是在“概念世界”中分析哲学,另一方面是在“直觉世界”里感受自然的神秘,感觉与思辨在这里得到很好的融合。因此,透过宗白华可以看到,尽管理论如同冰冷的温度计,却应该能敏锐地测量出艺术世界的冷暖。在坚持客观性的同时,如何传达出活泼泼的艺术感受,这是对理论家素养的真正考量。真正的艺术必有穿越、沟通人心之力量,艺术作品可以照亮理论家的智慧和心灵,理论家在阐释艺术的同时,也在阐释着自己,其笔下流动的不是与自己无关的语言泡沫,而是自我与艺术融合而成的共鸣。艺术没有给我们注入什么,而是给我们带出(“自然流出”)了关于宇宙、人生的种种体认和洞见,它让我们发现自己的心灵其实是一个不竭的源泉,因为艺术,我们才变得智慧、清澈而自然。总之,宗白华的理论葆有向内体究的力量,体现出通过艺术而呈现的心灵与宇宙层层深入的交融。 尽管今天的书法理论研究在方法论、学术视野和阐释的系统化层面已有了大大的拓展,但回首书法理论的现代进程,宗白华依然是最重要的奠基人之一。其书法美学至少在两个层面为后来的研究奠定了基础,一是从文化哲学的高度,阐明了中国书法与传统文化的关系,论证了书法在现代社会中的合法性,是今天人们讨论中国文化认同问题的重要资源。二是其理论从书法本体论、价值论出发,涉及书法与中国哲学的关系、书法的内在精神与外在形式、书法审美的文化心理等,全面阐述了中国书法的性质、形态和价值,提出了新的研究思路、方法和概念,在理性认识高度和感性体验深度上,至今难以逾越。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