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一些批评家的批评实践表现了一定的“戏”、“曲”认识。李渔《闲情偶寄》以“词曲部”和“演习部”这两部分作为剧本论和演出论,构建他戏剧研究的理论框架。李调元作《曲话》,又作《剧话》,将曲和剧、曲学和戏剧学明确地区分开来。焦循著《曲考》、《剧说》、《花部农谭》,曲、剧之分甚明。对此,陆炜先生评论道:“作为表演伎艺的戏和作为诗歌文学的曲在这里统一起来,被看作一个实体,虽缺乏理论表述,却实际上达到了戏剧是综合艺术的观念。”他总结说:“中国古代的戏剧本体论,经历了表演伎艺一诗歌文学一综合艺术的发展过程,由‘戏’到‘曲’,再到戏与曲的统一,表现为一个正、反、合的演进逻辑。”(35) 由是而知《总目》所言“在文章、技艺之间”的可贵。这一提法,恰是上述文献所“缺乏”的言简意赅的“理论表述”,是对戏曲认识和历史发展的综合与总结,同时也开启了对于戏曲本体问题更深入的探索。这说明,由于理论与实践的积累和发展,清人对于曲、剧之分,对于案头与场上之别已经日渐清晰,对戏曲综合艺术的性质有所认识。同时,《总目》亦付诸实践,将戏曲内容分入杂艺、词曲两类。虽然我们不能说《总目》对戏曲本体问题有非常准确的认识,但能够提出这一意见,已经是理论思考上的一大突破,具有重要的意义。这一思想吸收了长期以来戏曲文学创作批评、戏曲搬演理论研究与戏曲实践的成果,本身也构筑了戏曲本体论的一个重要里程碑。 当然,更大的突破,是王国维先生以“戏”+“曲”的“戏曲”一词统括院本、杂剧、南戏等多种中国原生戏剧样式,提出“以歌舞演故事”的概念,用“歌”的形式保留了“曲”的地位,同时又将戏曲与诗词等传统文学分开,从而确立了戏曲独立的学科价值。 二、《四库全书总目》的戏曲特征论 《四库全书总目》卷199《钦定曲谱》提要认为曲源于诗,延续了诗歌的叙事传统,并在此基础上“被以弦索”,“象以衣冠”,“依附故实,描摹情状,连篇累牍”,体例渐繁。它已经超越了诗词缘情而发、抒写性灵的作用,具有惩恶扬善、裨益世教的社会意义(36)。具体来说,从几个方面对戏曲的特征进行了阐释: (一)戏曲具有文学性、叙事性 《总目》认为,戏曲延续诗词的缘情,而蔓衍于叙事。从《诗经》到后来的词,大都是“抒写性灵,缘情绮靡”,而不是主理尚用或者言志的。用陆机的缘情说释诗,颇可玩味。事实上,这种诗学思想在《总目》许多地方都有表露。比如《梁园寓稿》提要说王翰“自抒性情,无元人秾纤之习”,《乐轩集》提要谓陈藻“集中所载诸体诗,颇涉粗率,而真朴之处实能自抒性情”,《文章正宗》提要对真德秀选诗“主于论理而不论文”颇不以为然,认为他“不近人情”,“不得诗人之趣”等等(37)。 肯定了诗词的“性灵”、“缘情”,也就从根本上支持了戏曲的“描摹情状”。 戏曲要表现真实的人生,所以一贯重视包括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在内的人类最普遍的感情。元时胡祗遹提出“九美说”,其中就要求戏曲演员“心思聪慧,洞达事物之情状”;“分付顾盼,使人人解悟”;“发明古人喜怒哀乐、忧悲愉佚、言行功业,使观听者如在目前,谛听忘倦,惟恐不得闻”(38)。明人所说的“情”,广泛涉及戏曲人物的性格个性、情感表达和复杂的社会生活,并往往“人情物理”连用。阳明心学对自我内心的开掘以及从“真”而行的文艺观,与艺术创造的规律不谋而合,“真”和“情”,也因此作为时代风尚的反映和理论思想的升华,成为明人共同的艺术追求和风格取向,并带来了戏曲理论的大发展。李贽提出“童心说”,徐渭以“冷水浇背,陡然一惊”为“兴观群怨之品”(39),汤显祖高举情帜,又特别拈出“人之大欲”——男女之情,以呕心沥血之作《牡丹亭》来表现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情至”思想(40),其影响非常深刻。四库馆臣未必同意这些比较激进的意见,但他们认为曲有“抒情写景”之用,“得乐府之遗”(41)。因为诗词“抒写性灵,缘情绮靡”而来的、对主动地去“描摹”“故实”之“情”与“状”的肯定,也说明执笔者对戏曲反映人生这一根本性质的认识和接受。 叙事是戏曲的架构,是令这一艺术成型并独立的重要支柱。《钦定曲谱》提要强调了戏曲的叙事性,按照“寻源溯流”(42)的方法,从《诗经》、汉乐府找到戏曲叙事的源头。“《国风》‘氓之蚩蚩’一篇,已详叙一事之始末。”“乐府如《焦仲卿妻诗》、《秋胡行》、《木兰诗》,并铺陈点缀,节目分明。是即传奇之滥觞矣。”(43)这里用的“铺陈”、“点缀”、“节目”,是明清小说戏曲批评的重要语汇,能够拈出这些“批评指标”,看来,提要作者对戏曲叙事的把握是比较准确的。 “王明清《挥麈录》载曾布所作《冯燕歌》,已渐成套数,与词律殊途。沿及金、元,此风渐盛。”四库馆臣以《冯燕歌》作为叙事实践发展的标志性里程碑,以金、元为叙事性艺术繁荣成熟的重要阶段,并认为元曲的优点在于“叙事抒情”(44)。这样,以分析流变的方法,寻求“叙事抒情”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并认为戏曲就是以叙事抒情为内容和形式的艺术,确实高出一般批评家简单地以戏曲攀附唐传奇,或者将戏曲叙事的渊源推到唐传奇就不再深入的意见。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