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以“心”取代“五法”中的“法”呢?“树从根脚起,水从源处流”。记得五十多年前,我的同学申丽媛有幸得到梅兰芳先生示范传授《贵妃醉酒》,戏里的某一段唱腔中,有三次指月亮的身段,指的方位各不相同,一次指上场门台柱子的上方,一次指下场门台柱子的上方,一次指前台正中。当时,申丽媛还是个孩子,向梅先生提出了问题:“您指月亮一会儿指这儿,一会儿指那儿,月亮在哪儿啊?”梅先生微笑着回答说:“月亮在你心上。”感谢申丽媛同学将梅先生的话告诉我,这句通俗易懂却奥妙无穷的话我一直把它作为探索京剧表演艺术的座右铭。“月亮在你心上”短短六个字,使我顿开茅塞:理解并逐步正确运用唱念做打舞手眼身步等京剧基本功法,抒发情感,对情、景、物的揭示,乃至更高层次的美的艺术体现和表现美的艺术,无一不是从心上来。 强调“心”在艺术活动中的重要,自古而然。前辈老先生教戏时常常强调“心里要有”,“心里要有”实际上是要求我们演员在舞台上包括练功时、背戏时、拉戏时,无论唱与念、做与打或舞,抬手动足,利用各种程式,都要从心上来。中国古典美学关于“心”在文学艺术中的作用的阐述,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月亮在你心上”的精妙之谛。唐初书法家虞世南《笔髓论》云:“或如兵阵,故兵无常阵,字无常体矣;谓如水火,势多不定,故云字无常定也……机巧必须心悟,不可以目取也。”孙过庭《书谱》云:“心悟手从,言忘意得。”张怀瓘《书断》云:“夫钟、张心悟手后,动无虚发,不复修饰,有若生成。”孙氏的“心悟手从”与张氏的“心悟手后”是一个意思,都主张心悟为先,然后运之于手,书之于翰。画论中亦不乏真知灼见:[南朝·宋]宗炳《画山水序》就有“应目会心”之论。[南朝·陈]姚最《续画品》云:“立万象于胸怀,传千祀于毫翰。”“胸怀”即“心”之别称。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说过一句中国古典美学的圭臬之语:“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诗、书、画,均当师法自然,而以“心”为源泉。北宋文同(字与可)云:“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苏轼《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成竹于胸”,就是心中先有画象,笔下之竹,发端于心中之竹。苏轼也说:“古之真人,以心为法。”(《广州东莞县资福寺舍利塔铭》)艺术与原生态的不同,就在于艺术是心灵的产物。古典诗论文论中谈及“心”之重要者,更是不胜枚举。如清代方东树《昭昧詹言》有云:“文法高妙,无定而有定,不可执着,不可告语,妙运从心,随手多变。”“法”与“心”(或以“意”代之,其揆一也)的关系,一直是诗论探讨的中心话题。清人沈德潜《说诗晬语》云:“不以意运法,转以意从法,则死法矣。”“以灵心妙悟,觉笔墨之中、笔墨之外,别有一段深情妙理。”翁方纲《诗法论》云:“诗中有我在也,法中有我运之也。”“我”在这里便是“心”的换而言之。引到这里,我们可以明了中国古典美学是非常强调“心”之妙运的,“法”是死的,以“心”主之,则如活水得源,意韵无穷。古典美学重视“心”对“法”的超越,据束景南先生研究,其思想渊源来自于佛教禅宗,(束景南《“活法”:对“法”的审美超越》,《论庄子哲学体系的骨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页3——4)如《景德传灯录》录三祖偈子,中有一偈云: 非法亦非心,无心亦无法。 说是心法时,是法非心法。 “心”乃艺术之源,无“心”之“法”,难脱匠气,以“心”运“法”,满盘皆活。京剧艺术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结晶,可谓中国古典美学之渊薮,前面谈到诗、书、画中“心”与“法”的关系,在京剧表演艺术中同样适用。唱、念、做、打、舞、手、眼、身、步……,凡此种种,皆发源于心,以心领之,以神贯之,则五功五法不复为刻板的程式,而是富有远韵、绕梁三日的艺术成品。梅兰芳先生六字箴言“月亮在你心上”,当从古典美学的历史视野认识之,方能悟出此语并非兴到随意之论,而端的为京剧表演艺术的度人金针。因此,受到梅先生箴言的启示,我遂将“心”这一表演艺术的源头活水加入了“五法”之中。 五功五法“心”为上。看前辈艺术家的精湛表演,无不以“心”活“法”。程派艺术,颇讲究水袖的运用。程派代表剧目,如《锁麟囊》、《荒山泪》、《春闺梦》等,每出都有繁难而绝伦的水袖安排,如《锁麟囊》之《朱楼》、《春闺梦》之“梦境”、“寻夫”等。程先生的台步、水袖,均由太极化出,与一般旦角的台步、水袖不同。看程砚秋《荒山泪》,其水袖沉实、厚重、大气磅礴,看似无意为之,实则千锤百炼。反观今天某些程派演员的水袖,固然花哨繁复,但舞来仿佛《失子惊疯》里胡氏发疯后的水袖,总之没有程先生的沉实、厚重、大气磅礴。何故?想来程砚秋的水袖用“心”领,水袖的“法儿”在手臂;今人的水袖未用“心”领,或者纯粹为追求舞台火爆,根本不考虑水袖功夫当源自于“心”,其“法儿”在手腕。“法儿”在手臂,则水袖舒展、大气、自然,与整个身段、韵律和谐一致;“法儿”在手腕,则水袖花哨、小气、做作,甚至有为舞而舞、博取彩声之嫌。谓予不信,可取程砚秋《荒山泪》电影一观,再与今天京剧舞台上的程派水袖比较,便知二者判若云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