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万历间沙市《金钗记》的声腔归属 《金钗记》是万历间沙市“楚调”的代表剧目,因为它高超的艺术水平,而被搬上当地王孙文士的堂会,并被袁中道记载了下来。那么,《金钗记》究竟属于什么声腔呢?弄清这个疑问,事关“楚调”在中国戏曲史上,能否以独立的戏曲声腔获得承认的问题。 在声腔归属上,有学者认为《金钗记》就是万历年间沙市流行的青阳腔剧目(15)。事实果真如此吗?青阳腔发端于安徽省青阳县,明代隶池州府,故又谓池州调。青阳腔在嘉靖、万历年间风行一时,传播迅速,如万历年间福建建阳刊行的《新刻京板青阳时调词林一枝》就将青阳调列为流行的时调,择选经典的折子戏予以刊行。编选者叶志元在书前特意强调:“千家摘锦,坊刻颇多,选者俱用古套,悉未见其妙耳。予特去故增新,得京传时兴新曲数折,载于篇首,知音律者幸鉴之。”(16)几乎同时,又出现了江西汝川黄文华精选的《鼎雕昆池新调乐府八能奏锦》,已将青阳腔与昆腔并列于受广泛欢迎和流行的“时调”。此外,选收青阳腔折子戏的明末戏曲选本还有《新撰南北时尚青昆合选乐府歌舞台》、《新选南北乐府时调青昆》等。胡文焕选编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至二十四年(1596)间的《群音类选》“诸腔类”,也将青阳腔与弋阳、太平、四平等腔同列。 风靡一时的青阳腔,很快流传到了长江中游的港口城市沙市。袁宏道于万历二十七年(1599)在北京给沙市时任荆关抽分的友人沈朝焕的信中写道,人生有数苦,而身处“南郡地暖”的“兄丈”,就要忍受“歌儿皆青阳过江,字眼既讹,音复干硬”之苦(17)。万历三十年(1602)袁宏道返乡,在描写当时沙市的竹枝词中也批评青阳腔的俚俗:“一片春烟剪縠罗,吴声软媚似吴娥。楚妃不解调吴肉,硬字干音信口吡。”(18)“硬字干音信口吡”,是当时喜爱昆曲的文人雅士对青阳腔的一致看法。与“公安三袁”邻郡的戏曲家龙膺,在《诗谑》中也有嘲谑青阳腔演出的诗句:“弥空冰霰似筛糠,杂剧尊前笑满堂。梁泊旋风涂脸汉,沙沱腊雪咬脐郎。断机节烈情无赖,投笔英雄意可伤。何物最娱庸俗耳,敲锣打鼓闹青阳。”(19)因为青阳腔喧闹以及舞台艺术相对粗陋,被龙膺斥为“庸俗耳”。在《中原音韵问》中,龙膺更是写下了大段鄙视青阳腔的语句:“抑且专尚蛮俗谐谑、构肆打油之语,衬磹砌凑为词,如青阳等腔,徒取悦于市井嬛童游女之耳。置之几案,殊污人目,是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也。”(20)作为戏曲家的龙膺与“公安三袁”交往密切,他对青阳腔的态度,一定程度上也折射出袁氏兄弟对戏曲艺术的审美取向。 青阳腔尽管很风行,但取材庸俗,行腔干硬,格调蛮俗谐谑,而遭到士大夫的鄙弃,故廖奔先生认为青阳腔虽与昆腔同为广受欢迎的“时调”,但“隶属的阶层不同,一为民间百姓,一为文人士大夫”(21),此论甚是。由此视之,能受到袁中道称赏的楚调《金钗记》,绝不应是腔硬调高、锣鼓喧阗的青阳腔。 万历间沙市的楚调不是青阳腔,那么会不会如有的学者所认为的是流传于此地的弋阳腔呢(22)?弋阳腔因为“错用乡语”,加用滚调,内容浅俗,搬演热闹,很受下层民众的欢迎,流播甚广,在晚明的沙市也聚集了为数不少的弋阳腔伶人。万历三十七年(1609),汤显祖《赠郢上弟子》云:“年展高腔发柱歌,月明横泪向山河。从来郢市夸能手,今日琵琶饭甑多。”(23)这首诗是为“怀姜奇方张居谦叔侄”作,姜奇方曾任宣城知县,湖广监利人。张居谦,张居正之幼弟,湖广钟祥人。汤显祖在诗中,引用《北梦琐言》“琵琶多于饭甑,措大多于鲫鱼”的典故,以“饭甑多”来形容来沙市(郢市)献艺的高腔(即弋阳腔)伶人之多。 其实,袁中道兄弟对弋阳腔并不陌生。袁宏道在《瓶史》“十二鉴戒”中就将弋阳腔与“丑女折戴”相提并论(24),意谓美妙的时境若唱弋阳戏,就如“丑女戴花”一样。袁中道《采石度岁记》记载万历间他“从北来入新安”,游太白祠,“舟人有少年能唱弋阳腔者,亦自流利可喜”(25)。万历四十一年(1613)三月,袁中道到邻县桃源游玩,就遭遇“张阿蒙诸公携榼宫中,带得弋阳梨园一部佐酒”(26)。既然袁中道对弋阳腔颇为熟悉,那么他不会简单地将楚调与弋阳腔相混淆。况且从艺术形态上看,弋阳腔多用江西土曲,“句调长短,声音高下,可以随心入腔,故总不必合调”(27),加之锣鼓司节,一唱众和,喜用滚调,与文士追求的宁静舒邈、高雅恬淡的堂会情景也并不相恰。由此看来,为袁中道所推崇的《金钗记》楚调,也不会是俚俗喧阗的弋阳腔。 也有学者认为袁中道所推崇的楚调为四平腔,“这种名为‘楚调’的新声,就是‘四平腔’。或是‘四平腔’流传于沙市,抑或‘四平腔’在沙市的萌发、演进、形成”(28)。四平腔最早见载于明顾起元《客座赘语》卷9“戏剧”条:“又有四平,乃稍变弋阳而令人可通者。”(29)清初刘廷玑《在园杂志》卷3亦指出:“近今且变弋阳腔为四平腔、京腔、卫腔。”(30)刘廷玑虽谓四平腔演化自弋阳腔是在近年,时间研判上有错误,但裁定四平调的源头为弋阳腔,却是有据可依的。关于四平腔的特点,清初李渔讲得很清楚:“弋阳、四平等腔,字多音少,一泄而尽。又有一人启口,数人接腔者,名为一人,实出众口。”(31)据李渔的说法,四平腔特点之一是“字多音少”,音促节密,与昆曲“字少音繁”舒邈的特点,大相径庭。特点之二是一唱众和,有帮腔。此二点,显然都与袁中郎《游居杮录》中透露楚调亦如昆腔能“去燥竞”的特点,不相符合。 据上所论,可以排除万历年间楚调为沙市盛行的青阳腔、弋阳腔、四平腔。我以为,《金钗记》的声腔当属于以楚地方音为基础的、已具独立品质的一种“新声”。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