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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形物语》如果不在欧洲获得威尼斯金狮奖，不在美国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它在舆论界或许不会有如此争议。两大重量级奖项加持以后，正反双方的观点申辩都不由自主地从艺术化的趣味分野滑向潜在的社会立场指摘。如果做到悬置奖项，细读影片，不从吉尔莫·德尔·托罗导演的个人风格与癖好作为解读渠道，仅就影片本身的爱情呈现方式和故事背后所深隐的人物动力观念来看，《水形物语》给观众造成的视觉冲击和隐约的不适感，主要在于影像叙事碎切后的机甲式重新拼装。其中固然有想象力张扬后的奇异炫目一面，更多的却是多线索潜在叙事在力图拼贴出1963年怀旧情绪时的刻意堆砌。循着亚马逊人鱼和女主角之间的爱情轨迹，站在电影结尾拯救者最终“被拯救”的反转结局上，可以更清楚地帮助《水形物语》“脱水”，挤干故事中的注水成分，在水落石出后发现“物语”的逻辑不自洽。 不否认《水形物语》的海报因为结合了现代电脑制图和日本古典浮世绘风味而具有别样的视觉系美感，主要构图中的雄性人鱼背对观众视线，被拥在怀里的女主显示出经典爱情模式里的次要与附加意义。无名的人鱼和无声的女人，前者的外形受惠于“恐怖谷理论”而摆荡在“骇人”与“拟人”的过渡区间；后者的孤儿姓氏Esposito也暗示出她可能有一个同样的河流来处。由此，《水形物语》认为自己不同于其他野兽/美人影片叙事模式的独创出现了硬拗的悖谬。 一般认为，迪斯尼动画重拍的真人版《美女和野兽》与《金刚》等系列影片一样，是公主定义的女性美作为爱情初始的绝对动力点。《水形物语》在表面上反其道而行之，在强化女主人公艾丽莎一无所有的身份属性时，增加她的自我身体需求和自我完整性的认知需要，也增加一笔族类的释义以增补并替换接下来的爱情原动力，同时推高女主的爱情魅力值。此中不乏艺术创新的勇气，也显然含有甘愿冒险的投机心理。结果之所以不能达到预期的感动，是因为所要挑战并替换的经典对象在叙事传统中过于强大而未能奏效，也因为过度浪漫以至于滑入另一极的概念化爱情，事实上存在着影像语言的缺席。 在《水形物语》主打的跨族类爱情里，互相解救和本能中永恒的陌生异性吸引是互为交织的两条关键。来自亚马逊流域的人鱼，在其原生的日常语境中尊享着一份祭献男神的高规格待遇，“土著人扔贡品进去”，人鱼成为护佑世人的神之象征。反过来，人鱼也被世人护佑，为了保护水下的人鱼，“他们试图用弓箭阻止石油钻井”。从鱼到人再到神，继而成为捆在美苏军事竞赛舞台上的共同研究对象，人鱼所经历的一切在影片叙事中的唯一目的只是一个颠倒了性别和改变了属种的“公主落难”。 饰演艾丽莎的女演员莎丽·霍金斯在《水形物语》中重现，甚而放大了她在伍迪·艾伦眼中特有的苦色瘠相。2013年莎丽·霍金斯出演了由《欲望号街车》改编而来的《蓝色茉莉》，其中破产落魄也不肯褪下奢华贵妇范儿的姐姐一角由凯特·布兰切特传神演绎；她饰演妹妹，嫁给波兰裔移民，长期生活在不宽松的经济状态下，就连名字也是相对草根的，本意为“生姜”的金杰儿（Ginger），不像姐姐那样名为香雅的“茉莉”（Jasmine）。霍金斯的脸在《水形物语》中负载了吸引关注，以及表白情爱的双重功能。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对于片中如此重要的爱情叙事内容，《水形物语》在镜头语言中完全回避了情感戏份的正反打常规镜头。观众可以一次次地重合于艾丽莎的主观视角，看到人鱼的整体或部分，目睹他在受到带着爱意探索的轻触时，肌肤的闪光变化。反之却几乎没有人鱼的主观镜头，并未从他的角度、他的高度看到过艾丽莎真正浸润在爱欲眼光里的模样。唯一一次明确的人鱼主观视角、一个回合完整的正反打镜头，发生在蹲踞的人鱼和同样蹲踞在地毯上的猫咪潘多拉之间。作为爱情双方中的重要一维，整部影片放映完毕之后竟然找不到纯粹属于人鱼的主观情感体验画面。《水形物语》所标榜的跨族类爱情之所以感动不了数量可观的一部分观众，或许主要原因在于，作为主打叙事的爱情建构是单面缺失的、不可靠的。 艾丽莎对于人鱼的炽热可以从她的脸和激烈语言表白中见到。哑女的表白需借助手语，而手语在银幕上浮现字幕的同时，还需要她的室友重复翻译成有声言语。哑女的角色设定缺陷吸引了担负辅助功能角色的老年男室友和中年女同事，后者是爱情行动的助攻团队，更是在侧面的观看中构成爱情的旁证。相反，人鱼没有达到影片叙事所要的爱情主体地位。一个基本衡量是：人鱼的被动处境并没有因为人类爱情而得到真正的解救，相反，从官方的实验室挪到破民居的逼仄浴缸，改变的是物理位移，不变的是被囚禁的属性。 对照来看一看复制在海报上的另一幕代表性画面——充满水的浴室。两个身形直立般地竖在水中央，人鱼终于可以舒展身躯，艾丽莎也在深呼一口气后来到水下。继而，影片用富有象征的夸张浪漫手法表现了大水漫溢的生命力蓬勃喷发。尽管塑造出表意清楚的奇观，却仍然没有推进二者在情爱关系中的真实行动。结合到影片结尾就会发现，好看却不感人的这幕奇观画面根本上是为了结局走向的预先排练，是从人救鱼，再到鱼救人的叙事反转。然而疑问也随之而来——如果人鱼被捕捉到人间成为孤独的异类存在，赢得哑女的同情把他放归海湾，那么为了救活牺牲的哑女，人鱼施展超能力让暗藏伏笔的哑女伤疤转化为类似鱼鳃的呼吸器官，哑女也可以追随人鱼在水下游弋生活，她岂非同时也转变成了水底世界的异类？在人鱼复归神位以后，哑女岂非孤独依旧？《水形物语》情爱故事在逻辑上不能自洽的节点，由此浮出水面。 是什么干扰了《水形物语》的逻辑？是影片中过于工整的艺术对位设计，细密的多头绪社会指涉让人物拘泥在身份代表中而失去自我固有的鲜活。在观众关心人鱼跨族类恋爱时，影片把重心移向冷战，用舞台风格化的内外场景片面地表现苏联间谍和美军机构之间的矛盾；而在间谍破案即将启动的前夕，影片又转换机位，暗暗讥讽上世纪60年代的美国社会多种族不平等问题；在社会上的内在分裂问题开始占据观众注意力的当口，一次次穿插出现的电影电视等文化艺术符号又开始释放诗意的怀旧情绪…… 上述出现在《水形物语》中的多重线索营造确实技法高超，非常丰富，甚至是过于丰富，丰富到像是另一封写给过去年代的情书，复杂地融汇了边缘人群对主流文化的宣战书或投名状，本质上说明了导演作为外来的少数族裔者对美国文化既表现自我特殊存在又要求得到认同的矛盾心理。然而巨大的信息流干扰了主线叙事，降低了人物爱情及命运的同感程度，无所不在的表意细节让影片的多余丰富性渐渐陷入僵硬的新套路，过于刻意而远离了包含生气的真实自然。那是作为人鱼来处的自然，也是《水形物语》原本想要维护的恒定价值一方。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