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缠令 《都城纪胜》“瓦舍众伎”条曰:“唱赚在京师日,有缠令、缠达。有引子、尾声为缠令,引子后只以两腔递且循环间用者,为缠达。”(63)据此,唱赚这种歌唱伎艺在北宋汴京尚未出现,但它的歌唱组曲形式——缠令和缠达已经形成。缠令语源于缠声(64),谓音乐旋律的回环重叠,借为缠令,顾名思义,将单独的令曲“声缠”一起,组成一套曲子也,故宋人又有“缠令”、“缠曲”的称谓(65)。缠令前有引子、后有尾声、中间当然还有过曲,在某宫调中组成一个多曲段联合而成的歌唱结构(66)。其联曲形式源自唐宋大曲,宋人根据大曲制作出众多引、序、慢、近、令的词调,理论上讲,把本宫调内的词调按照一定的要求串组在一起,就成为缠令。当然,缠令形成时正处在民间曲子产生的高峰期,越来越多的情况应该是把市井新兴的曲子组合到缠令中来。只是今天还没有找到北宋时期的缠令实例。宋、金时期的《刘知远诸宫调》里引用了三套缠令,应当是早期缠令样本(第三种又带有缠达特征),可资参考: [仙吕调·恋香衾缠令]→[整花冠]→[绣裙儿]→[尾] [正宫·应天长缠令]→[甘草子]→[尾] [中吕调·安公子缠令]→[柳青娘]→[酥枣儿]→[柳青娘]→[尾] 这三套缠令,长者《安公子缠令》首尾五曲,短者《应天长缠令》仅三曲。所用曲牌,[柳青娘]、[安公子]源自唐代小曲和大曲,[应天长]出自五代曲子词,[恋香衾]、[甘草子]来自宋代词调,[整花冠]、[绣裙儿]、[酥枣儿]不见所出,当取自时曲(67),大体反映了缠令音乐资源的由来。另外金代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里也吸纳了缠令三十三套、赚曲一套共三十四套,其曲调来源与《刘知远诸宫调》里的情形大致相同。 缠令歌唱用拍板伴奏。《词源》卷下“拍眼”曰:“若唱法曲、大曲、慢曲,当以手拍,缠令则用拍板……引、近则用六均拍。外有[序子],与法曲散序、中序不同。法曲之序一片,正合均拍。俗传[序子]四片,其拍颇碎,故缠令多用之,绳以慢曲八均之拍不可。”(68)由此知道,和唱慢曲、引、近相比,缠令歌唱的节拍较为紧促,特别是唱[序子]时多碎拍,因而一定要用拍板节拍。这说明,缠令的歌唱风格与唱慢曲、引、近的小唱不同。南宋以后在缠令、缠达基础上形成的唱赚,其伴奏乐器与嘌唱、叫果子一样为鼓板(见图三),因而缠令、缠达应当属于和后者一样的市井歌唱伎艺,可能也用鼓板伴奏,它们在北宋时期的歌唱应该与嘌唱、叫果子一样,由当时瓦舍勾栏里“上鼓面唱令曲小词”的歌唱艺人承应。又《武林旧事》卷一记载南宋宫廷“天基圣节排当乐次”再坐第十四盏说:“筝、琶、方响合缠令《神曲》。”(69)似乎缠令还用筝、琵琶和方响伴奏,但那是杂入宫廷燕乐演出时的情景了。 缠令是市井歌唱艺术,歌词多采纳市井俗语,表意浅白,便于歌唱时听者能够明白唱词意思,因而受到文人士大夫的低视与贬抑。如《词源》卷下“赋情”说:“(词)若邻乎郑卫,与缠令何异也!”(70)《乐府指迷》“论作词之法”说:“余自幼好吟诗……因讲论作词之法,然后知词之作难于诗。盖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之诗。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发意不可太高,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思此,则知所以为难。”(71)张炎说缠令近于郑、卫之音,沈义父说缠令用字不雅,都是因为缠令用字选词多用俗词、俚语,意思浅露,少有文人追求的言外之意、韵外之旨耳。这恐怕是北宋缠令、缠达不见于文人记载的一个重要原因。 (五)缠达 《都城纪胜》曰:“引子后只以两腔递且循环间用者,为缠达。”意即缠达前有引子,后面由两只曲子一递一曲反复联唱组成。 缠达两曲递相联唱的形式仿自宋代舞队传踏。宋代文人多作《调笑》舞队歌词,时呼“转应曲”,其曲式乃一首七言八句诗与一首三十八字长短句扭合,反复若干遍。此种演唱形式,王灼《碧鸡漫志》称之为“传踏”,曾慥《乐府雅词》称之为“转踏”,王国维说传踏、转踏当乃一音之转(72)。《碧鸡漫志》卷五“菩萨蛮”条下称:“其舞队,不过如近世传踏之类耳。”(73)《菩萨蛮》乃唐代联袂歌舞的队舞,由此知道,所谓传踏乃宋代队舞,其表演程式前有勾队词、后有遣队词,中间为诗词反复连唱并配合队列舞蹈。宋代毛滂、曾慥、洪适、郑仅都留下带有勾队、遣队词的完整《调笑》传踏舞队歌词。例如《碧鸡漫志》卷三曰:“世有[般涉调·拂霓裳]曲,因石曼卿取作传踏,述开元、天宝旧事。曼卿云:‘本是月宫之音,翻作人间之曲。’近夔帅曾端伯增损其辞,为勾遣队口号,亦云开、宝遗音。”(74)据此知北宋石延年(字曼卿,994-1041)曾用大曲[般涉调·拂霓裳]的曲调编撰述说开元、天宝事迹的传踏词,南宋初曾慥(字端伯,绍兴二十一年即1151年8月任夔州知州,所谓夔帅)又为之增补了前后勾队、遣队(或曰放队)口号,始成一个完整的舞队表演程式。而曾慥《乐府雅词》卷一收有郑仅《调笑转踏》十二阕,恰为队舞的完整程式展现,前有勾队口号,后有放队口号,中间为一诗一词反复十二遍。 汴京市井歌唱形式缠达,当系受到传踏反复“缠踏”形式的启发和影响而来。王国维称缠达与传踏亦乃一音之转(75),所言有据。今天虽然找不到缠达两曲循环联用的标准曲式,但金、元歌唱作品里常见到其衍变形式,即一只曲牌反复联用而其间串组其他曲牌。如《刘知远诸宫调》里的《安公子缠令》为:[安公子]、[柳青娘]、[酥枣儿]、[柳青娘]、[尾],《西厢记诸宫调》里有[仙吕调·六么实催]、[六么遍]、[哈哈令]、[瑞莲儿]、[咍咍令]、[尾](76),而且还发展出长篇而规整的“间花”曲式如《间花啄木儿缠令》。缠达对后世南、北曲曲牌联套形式的影响比较常见。例如宋代南戏《张协状元》里有[赵皮鞋]、[喜迁莺]、[赵皮鞋]、[五更转]、[赵皮鞋]、[五更转]的联套;元代北曲里经常见到[滚绣球]和[倘秀才]两曲反复联用的情形(77),燕南芝庵《唱论》称之为“子母调”(78);元代南戏《小孙屠》里还有[北曲新水令]、[南曲风入松]、[北曲折桂令]、[南曲风入松]、[北曲水仙子]、[南曲犯衮]、[北曲雁儿落]、[南曲风入松]、[北曲得胜令]、[南曲风入松]这样南北合套的联套。缠达形式出自舞队,恐怕比缠令更早出现。只是缠达联曲形式较为固定呆板,不如缠令曲式灵活随意,因而实际运用少于缠令,并很快被缠令吸收而失去独立形态。 (六)耍令(耍曲) 耍令(耍曲)北宋不见记载,但《都城纪胜》“瓦舍众伎”条说唱耍曲儿与嘌唱、叫果子“为一体”。嘌唱、叫果子都是北宋市井伎艺,而北宋时期文人模仿耍令写作滑稽长短句的风气已盛(详后),据理推之,耍令亦当为北宋所产。 耍令原意指随性唱令曲小词,唐李宣古《杜司空席上赋》诗所谓“争奈夜深抛耍令,舞来挼去使人劳”(79)。宋代成为专门的歌唱伎艺。西湖老人《西湖繁胜录》“关扑”条曰:“唱耍令,学像生。”(80)《都城纪胜》“瓦舍众伎”条曰:“凡赚最难,以其兼慢曲、曲破、大曲、嘌唱、耍令、番曲、叫声诸家腔谱也。”(81)《水浒传》第二十一回曰:“他那阎公平昔是个好唱的人,自小教得他那女儿婆惜也会唱诸般耍令。”(82)唱耍令又称唱耍曲,《都城纪胜》“瓦舍众伎”条说:“嘌唱,谓上鼓面唱令曲小词……与叫果子、耍曲儿为一体。”(83)据此又知唱耍曲有鼓板伴奏。耍曲和唱赚一样遣词造句浅陋直截,缺乏深意,因而遭到文人贬抑。《乐府指迷》“论作词之法”说:“炼句下语,最是紧要,如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如咏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又用事,如曰‘银钩空满’,便是书字了,不必更说书字。‘玉箸双垂’,便是泪了,不必更说泪。如‘绿云缭绕’,隐然髻发;‘困便湘竹’,分明是簞。正不必分晓——如教初学小儿说破这是甚物事,方见妙处。往往浅学俗流,多不晓此妙用,指为不分晓,乃欲直直说破,却是赚人与耍曲矣。如说情,不可太露。”(84) 但是耍令却受到市井小民欢迎,《西湖繁胜录》“诸行市”条记载的街市售卖物即有“诸般缠令”、“诸般耍曲”(85),说明它有阅读市场。唱耍令还成为热闹的市井伎艺,《梦粱录》卷二○“妓乐”条说:“若唱嘌耍令,今者如路岐人、王双莲、吕大夫唱得音律端正耳。”(86)《武林旧事》更载有唱耍令十九人的名字。民间消费也经常用到耍令演唱,《梦粱录》卷一二“湖船”条说:“又有小脚船,专载贾客妓女充鼓板、烧香婆嫂扑青器、唱耍令缠曲及投壶打弹百艺等船,多不呼而自来。”(87)宋洪迈《容斋四笔》卷一五“浑脱队”条说:“近世风俗相尚,不以公私宴集,皆为耍曲耍舞,如《勃海乐》之类。”(88) 耍令曲词究竟作何模样,今无一见,但似可推知。《碧鸡漫志》卷二说:“长短句中作滑稽无赖语,起于至和。嘉祐之前,犹未盛也。熙丰、元祐间,兖州张山人以诙谐独步京师,时出一两解……元祐间王齐叟彦龄,政和间曹组元宠,皆能文,每出长短句,脍炙人口。彦龄以滑稽语噪河朔。组潦倒无成,作[红窗迥]及杂曲数百解,闻者绝倒,滑稽无赖之魁也……同时有张衮臣者,组之流,亦供奉禁中,号曲子张观察。其后祖述者益众,嫚戏污贱,古所未有。”(89)北宋文人在长短句中作滑稽无赖语,是受到了民间耍令的影响。王灼提到的几人,张山人、王彦龄、曹组、张衮臣,应该都是模仿写作耍令、耍曲的高手。例如《碧鸡漫志》卷二载,王彦龄曾作[望江南]数十首嘲弄同僚,府帅责之,“彦龄执手板顿首帅前曰:‘居下位,只恐被人谗。昨日只吟[青玉案],几时曾做[望江南]?试问马都监。’帅不觉失笑,众亦匿笑去。”(90)府帅之所以失笑,是因为王彦龄随口吟出的还是[望江南],以之进行调笑。曹组所作[红窗迥]词是一首咏脚的曲子:“春闱期近也,望帝京迢迢犹在天际。懊恨这一双脚底,一日厮赶上五六十里。争气,扶持我去,博得官归。恁时赏你:穿对朝靴,安排你在轿儿里,更选个弓样鞋,夜间伴你。”(91)内容滑稽诙谐,遣词造句运用口语、不避俚俗。这应该就是耍令的词样。 附录:鼓板 上述歌唱伎艺里许多都用鼓板伴奏,因此这里附带对鼓板进行考述。鼓板是一种小型器乐组合,通常由板鼓(或拍鼓)、拍板和笛子组成,因其简便而使用灵活,又满足了市井歌唱伴奏的基本需求,故被广泛应用。 鼓板之戏大约是北宋时期仿效契丹舞乐而来的。宋陈旸《乐书》卷一五八“胡部·歌·四夷歌”曰:“臣观契丹视他戎狄最为强桀,然所用声曲,皆窃取中国之伎,但不能和阐婉谐,弹丝擫管,趋于成音而已。耻其本俗所玩,禁止不传,而中国第得其蕃歌与舞(其制:小横笛一,拍鼓一,拍板一,歌者一二人和之,其声喽离促迫,舞者假面,为胡人衣服),皆效之,军中多尚此伎。太宗雍熙中,恶其乱华乐也,诏天下禁止焉,可谓甚盛之举矣。然今天下部落,效为此伎者甚众。非特无知之民为之,往往士大夫之家亦喜为之。诚推太宗禁止之制,凡朝廷作夷乐,特施于国门之外,以乐蕃使可也。苟用之燕飨,非所以示天下移风俗之意也。”(92)契丹舞乐的器乐组合是横笛、拍鼓和拍板,其演奏和歌唱形式影响到汴京市井,形成鼓板之戏,而且“为此伎者甚众”,禁而不止。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一“禁蕃曲毡令”条载:“崇宁、大观以来,内外街市鼓笛拍板,名曰‘打断’。至政和初,有旨立赏钱五百千;若用鼓板改作北曲子,并着北服之类,并禁止支赏。其后民间不废鼓板之戏,第改名‘太平鼓’。”(93)崇宁、大观是宋徽宗年号,其时街市流行“鼓板之戏”,原名为“打断”,曾受到徽宗奖赏,但是不许穿北方民族服装演奏北曲子,后来民间改名为“太平鼓”。 鼓板兴起以后就十分盛行,《东京梦华录》卷八记载汴京二郎庙六月二十四日庙会社火表演,其中即有鼓板。《都城纪胜》“瓦舍众伎”条记载临安之情形道:“小乐器只一二人合动也,如双韵合阮咸,稽琴合箫管,琴合葫芦,琴单拨十四弦,吹赚动鼓板《渤海乐》一拍子,至于拍番鼓子、敲水盏、锣板和鼓儿,皆是也。今街市有乐人三五为队,专赶春场、看潮、赏芙蓉及酒坐祗应,与钱亦不多,谓之‘荒鼓板’。”(94)由此知道鼓板可称作小乐器,而平时街市三五乐人一组到处去凑热闹表演被称作“荒鼓板”。《武林旧事》卷二所记临安元宵节舞队里则有鼓板舞队。 《梦粱录》卷二○“妓乐”条载有“鼓板朱一姐”的姓名(95)。《武林旧事》载有宫廷一人:“鼓板舞绾《寿星》,姚润。”(96)又载有“和顾”者四名。所谓“和顾(雇)”,就是宫廷雇佣的市井艺人。又载有鼓板团队三个,还载有市井艺人十四人。另外记载了宋高宗赵构晚年观看鼓板表演的情形:“有小舟数十只,供应杂艺、嘌唱、鼓板、蔬果……太上倚阑闲看。” 鼓板风行之后,极大地推助了当时正在蓬勃兴起的市井歌唱和说唱。以之作为伴奏的伎艺,今知有嘌唱、叫果子、耍曲、鼓子词、诸宫调、缠令、缠达、唱赚等。例如嘌唱是“上鼓面唱令曲小词”,所谓“上鼓面”就是用鼓板伴奏;又如叫果子,如果先唱嘌唱四句做引子,也是“上鼓面”;耍曲和嘌唱、叫果子“为一体”(《都城纪胜》“瓦舍众伎”条)(97)。鼓子词直接就是在鼓板基础上形成的说唱伎艺,所以我们看到宋李子正《减兰十梅》鼓子词序里说:“女伴近前,鼓子祗候。”(98)诸宫调更是用鼓板伴奏,《梦粱录》卷二○“妓乐”条说诸宫调“于上鼓板无二也”(99)。缠令、缠达的伴奏乐器今天直接见到记载的有拍板,但南宋以后在缠令、缠达基础上形成的唱赚,其伴奏乐器也与嘌唱、叫果子一样为鼓板。《事林广记》记载唱赚的“驻云主张”有着生动描述:“鼓板清音按乐星,那堪打拍更精神。三条犀架垂丝络,两只仙枝击月轮。笛韵浑如丹凤叫,板声有若静鞭鸣。几回月下吹新曲,引得嫦娥侧耳听。”(100)更值得一提的是,唱赚甚至直接就是在鼓板演奏启发下由缠令、缠达演变而来的伎艺。《都城纪胜》“瓦舍众伎”条说:“张五牛大夫因听动鼓板中,又有四片[太平令],或赚鼓板(即今拍板大筛扬处是也),遂撰为‘赚’。”(101)元至顺间(1330-1333)建安椿庄书院刻本、日本元禄十二年(1699)翻刻元泰定二年(1325)刻本《事林广记》皆有“文艺类·三锦·酒令”的目录,“三锦”者,蹴鞠、唱赚、鼓板也。元至顺间西园精舍本《事林广记·续集》目录卷七于“文艺类”后有细目“圆社散语、三锦图、齐云社规……”但本卷正文缺失,《三锦图》无由得见。而元至顺建安椿庄书院本此处恰好插刊了一幅《鼓板、唱赚、蹴鞠图》(见图三),即前者所说《三锦图》,可以参看,图后并有鼓板棒数示例(见图四),以教世人也。 上面考述的小唱、嘌唱、叫果子(叫声、吟叫)、缠令、缠达、耍令(耍曲)以及鼓板等伎艺,在宋、金时期曾经盛极一时,它们极大地提升了民间歌唱的技能、技巧,推动了词调的演变、发展,丰富了曲牌体音乐的内容和含量,为后来的南、北曲歌唱以及南戏、北杂剧的诞生提供了前提。它们在中国音乐史、词曲史和戏曲史上的重要性是不容忽略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