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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戏曲评点中的真实论——兼谈评点作为文学思想研究资源问题(2)


    二、“真”的丰富内涵
    在明代戏曲评点中,“真”不仅被当作戏曲美的根本标准,被视为戏曲美的精神生命,在具体的评批中,评点家们还赋予它以基本的内涵;随着戏曲创作和评点批评的深入,“真”的内涵还不断得到深化,形成了较为丰富的戏曲创作真实论。
    李卓吾无疑是大力提倡“真”并且将它引入戏曲评点中的评论家。在他的评点文字中,“真”并非一个空泛的概念,也不是主张戏曲创作自然主义地照搬生活。我们不难看到,他在言“真”的同时,常常辅之以“理”:蔡婆八十岁,蔡伯喈才三十岁,这个年龄的安排,在他看来有悖生活常理——“天下岂有妇人五六十岁生子之理?”《荆钗记》后出改本中的“玄妙观相逢”他认为不好,原因也在于不合“理”——太守追荐亡妻,钱玉莲作为一个普通妇女,毫无遮拦地进观拈香,“那有太守在观而妇女不回避之理?”仅此一端,这一情节安排就难令人信其“真”了。“李评”《明珠记》第三十四出,写古押衙设计,让使女塞鸿假扮内官颁诏,赐给无双药酒,让她喝下暂时“死去”,将她“尸首”赎出来后,再将她救活。塞鸿是个未经世事的丫鬟,古押衙让她假扮内官,必需临场不慌,对此,剧本应该有所交代或者描写,可是,剧本却没有这一笔墨。评点者的出批批评道:“押衙烈士,干事决定万全,岂有不先教训演习,而以漫不经事子尝试者乎?没理没理。”这是从古押衙的性格之“理”出发,对作品情节安排提出的失“真”的批评。
    由此可见,在李卓吾那里,被反复强调的“真”,并不就是要求戏曲创作机械、刻板地摹仿生活,而是要求真实地表现生活中的人情物理,凡是符合生活中的人情物理的描写,就具有“真”的品格,就能给人以美的享受;凡是有悖人情物理的描写,就会失真,就给人以“假”的感觉。李卓吾在评点中常常以简单的“真”“象”等批语加以批评的地方,往往都蕴涵着这一“真”的内涵。拥有了这一内涵,“真”就从哲学概念转换成美学概念,它所指称的就不是生活本原的“真”,而是艺术的“真”,审美意义上的“真”。李卓吾对于“真”的内涵的这一界定,为后来评点批评中对“真”的内涵的深化既奠定了基础,也留出了较大的空间。
    在李卓吾的评点中,“真”除了指戏曲创作要合乎人情物理外,还有一个重要内涵——“传神”。他评论《琵琶记》第二十九出“乞丐寻夫”里的[三仙桥]和[前腔]两支曲子说:“二曲非但传蔡公蔡婆之神,并传赵五娘之神矣!”他在《西厢记》评点中有这样一段评论:“尝言吴道子、顾虎头只画得有形象的,至于相思情状,无形无象,《西厢记》画来的逼真,跃跃欲有,吴道子、顾虎头又退数十舍矣。千古来第一神物!千古来第一神物!”“读他文字,精神尚在文字里面。读至《西厢》曲、《水浒传》,便只见精神,并不见文字。”在《荆钗记》的批语中,关于“传神”的评批也很多,即使是一些净丑诨谑的场面,他也有“传神”的批语。
    “形神”论是中国古代文艺理论中经常被讨论的问题,不取“形似”而以“神思”为创作的最高境界,几乎是古代文艺理论家们的共识:“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精。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3]《世说新语》中的这一艺话常为后代文论所引用。当戏曲作为一种成熟的文艺形式为作家们经常性地创作后,它同样有着“形似”和“神似”的差别。而在李卓吾看来,戏曲创作不仅要以“真”为美,而且要“真”得“传神”;它所塑造的人物,不仅“逼真”,而且“跃跃欲有”。这样的“真”,才是最有美感的,最值得推崇。如果说,“真”是戏曲美的根本标准,“传神”之“真”则是更高级的意境。
    随着明代戏曲创作的发展,戏曲创作的实践不断提出新的问题,评点批评家们在真实性方面有了新的思考,延展和深化了“真”的内涵。
    首先是汤显祖《牡丹亭》的创作带来了评点家们关于“真”的新的思考。与其他的戏曲作品不同,《牡丹亭》是一部浪漫主义戏剧,它也写爱情,但是它所表现的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4]的“浪漫——非现实性”的故事。这和《西厢记》《琵琶记》的基本写实的笔法大为不同。换句话说,因为《西厢记》《琵琶记》是以现实生活中可能发生的故事为戏剧题材的,所以它们在“真”的问题上还容易认识,而《牡丹亭》以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发生的故事为题材,如何认识和理解它的真实性呢?进一步看,《牡丹亭》写的虽然是浪漫故事,可是,它却具有很强的真实感。当读者和观众进入对作品的欣赏过程之后,立即感到它的人物是真实的,它的生活也是真实的。这就使得评点家们在评点过程中,不能不思考关于“真”的一个深层问题:艺术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徐复祚在他的曲论中提出:“要之传奇皆是寓言,未有无所为者,正不必求其人与事以实之也”[5],明确指出了戏曲艺术与生活并不等同,艺术真实也不同于生活真实,戏曲评点家们也结合《牡丹亭》的评点,开始了对这一问题的思考和认识。王思任在《批点牡丹亭叙》中做出了这样的评论:“其宽置数人,笑者真笑,笑即有声;啼者真啼,啼即有泪;叹者真叹,叹即有气。杜丽娘之妖也,柳梦梅之痴也,老夫人之软也,杜安抚之古执也,陈最良执雾也,春香之贼牢也,无不从筋节窍髓以探其七情生动之微也。”在王思任看来,《牡丹亭》的人物塑造是极其成功的,每个人物个性鲜明,都给人以真实的艺术感受,所谓“笑者真笑”“啼者真啼”“叹者真叹”,作家“从筋节窍髓”中挖掘出了人物的情感与个性。因此,作品写的虽然是“假”的事情,可是在艺术上却具有极强的真实性。他还指出,《牡丹亭》正如《易经》上所说的,“象也”,而“象也,象也者,像也。”就是说,作品塑造的人物具有“像——真”的美感。茅元仪在《批点牡丹亭序》中则针对臧懋循“合于世者必信乎世”的观点进行反驳,指出:“如必人之信而后可,则其事之生而死、死而生,生者无端,死而生者更无端,安能必其世之尽信也?今其事出于才士之口,似可以不必信,然极天下之怪者,皆平也。”在他看来,像臧懋循所认为的,只有“合于世”——所写之事必须是生活中可能发生的作品才能有真实感,才能让世人都相信,那么像《牡丹亭》这样写“无端”事情的作品为什么可以让人感到“可信”呢?退一步讲,即便它出于像汤显祖那样的“才士”之手,带有主观浪漫色彩,但是最具“怪”的特点的艺术创作,却最给人以“平”的艺术感受,这又是为什么呢?可见艺术真实不能和生活真实划等号的,艺术之“信”和生活之“信”不是一回事。
    对这一问题做出更深一步论述的是沈际飞在评点《牡丹亭》时所写的题词:
    数百载以下笔墨,摹数百载以上之人之事,不必有。而有则必然之景之情,而能令信疑、疑信,生死、死生,环解锥画,后数百载而下,犹恍惚有所谓怀女、士思、陈人、迂叟,从楮间眉眼生动。此非临川不擅也。临川作《牡丹亭》词,非词也,画也;不丹青,而丹青不能绘也;非画也,真也;不啼笑,而啼笑即有声也。以为追逐唐音乎?鞭棰宋词乎?抽翻元剧乎?当其意得,一往追之,快意而止,非唐、非宋、非元也。柳生呆绝,杜妖绝,杜翁方绝,陈老迂绝,甄母愁绝,春香韵绝。石姑之妥,老驼之勚,小癞之密,使君之识,牝贼之机,非临川飞神吹气为之,而其人遁矣。若乃真中觅假、呆处藏黜,绎其指归,□□则柳生未尝痴也,陈老未尝腐也,杜翁未尝忍也,杜女未尝怪也。理于此确,道于此玄,为临川下一转语。
    这段题词无疑是肯定和推崇汤显祖在《牡丹亭》中所表现出来的不凡艺术创造力的,但是它同时也论述了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的关系。首先,沈际飞指出了戏曲创作的一般情形:后人的创作在题材上“摹数百载以上之人之事”,这些人和事未必有过,即便有过,戏曲家们也总是力求其“真”,力求写出“必然之景之情”,而在艺术效果上则给人以半信半疑的感觉,不知是真还是假。这是写“实”写“真”的创作情形。其次,沈际飞认为,这种创作汤显祖并非不能做到,但是他却没有这样做,他的《牡丹亭》创作采取的是主观浪漫的艺术方法,即“飞神吹气为之”,而在艺术效果上,它却给人以极强的真实感,它的“真”达到的境界是“非词也,画也;不丹青,而丹青不能绘也;非画也,真也;不啼笑,而啼笑即有声也”。换言之,它所表现的故事虽然是假的,作家反而获得了极大的创造空间,反而更能够取得艺术真实的效果。再次,沈际飞还指出,《牡丹亭》的故事固然是作家虚构的,在现实生活中是不能找到的,但是,既然它给人以艺术的真实感,它就具有审美价值。如果一定要“真中觅假、呆处藏黜”,那么,剧中人物性格就无从谈起,艺术创作也就无从展开。
    正如有的论者指出的,沈际飞的这一题词受到了王思任《批点牡丹亭叙》的影响⑤但是,沈际飞自己的题词中说“理于此确,道于此玄,为临川下一转语”,表明他是在理论上为汤显祖的创作予以解释和辩护。因为要下一“转语”他才要找出“理”和“道”;他所找出的“理”和“道”就是艺术之“真”和生活之“真”是不能等同的,艺术创造可以允许作家“飞神吹气”地进行虚构,只要他所创造的艺术世界具有真实感就可以;读者、观众也不能机械地“真中觅假”“绎其指归”,那种考证式的追索作品之“真”的观点是不可取的。
    在对《牡丹亭》的具体评点中,王思任、沈际飞等人也对生活和艺术的两种“真”做出了区分。例如,王思任对第二十三出“冥判”[后庭花]曲的眉批:“信口恣情,不必尽确。总之,英雄欺人。”这一出戏写冥间判官对杜丽娘的审问,自然不是现实中可能有的事,所谓“不必尽确”,但在汤显祖的艺术世界中,杜丽娘有其情,判官有其性格,它同样给人以“假想的”真实感。而对于汤显祖来说,他只是展开了艺术想象的翅膀,极尽艺术创造之能事。这就如同15世纪西班牙戏剧理论家维迦所说的那样:“用真实来欺骗观众是一个好办法”[6],戏明明是假的,可作家却写出了“真”,使观众进入了戏剧幻觉之中,不再觉得它是“假”的。在第二十六出“玩真”中,王思任还写下了一段更精彩的批语:“抽尽霞丝,独挥月斧,从无讨有,从空挨实,无一字不系啼笑。《寻梦》《玩真》是《牡丹》心肾坎离之会,而《玩真》悬凿步虚,几于盗神泄气,更觉真宰难为。”⑥这段批语不仅独具慧眼地指出《寻梦》《玩真》两出是《牡丹亭》的“心肾坎离之会”更指出了作品的浪漫主义创作方法——“从无讨有,从空挨实”。无论是杜丽娘的生而死、死而生,还是“寻梦”“玩真”“叫画”等情节,在生活中都是“无”“空”的,但是汤显祖却写出了它的“有”和“实”,也就是在“假”中写出了它的“真”。这正是艺术的真实。
    18世纪的法国戏剧理论家狄德罗认为:“历史学家只是简单地、单纯地写下所发生的事实”,而戏剧家“就会写出一切他以为最感人的东西,他会想象出一些事件,他可以杜撰些言词,他会对历史添枝加叶。对于他,重要的一点是做到奇异而不失为逼真;当自然容许以一些正常的情况把某些异常的事件组合起来,使它们显得正常的话,那么,诗人只要遵照自然的秩序,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2](160-161)综观王思任、沈际飞等人在评点批评中的观点,它们和狄德罗的关于艺术创作中虚构和真实的论述是相当接近的,显示了评点批评家们理论思考的深入程度。
    在深入认识了艺术真实和生活真实两者不同的同时,评点批评家们还进一步把“真”的内涵界定到“情真”“情至”上。因为“情真”“情至”,才有“奇”的情节;反之,因为“情真”“情至”,“奇”的情节也就不再“奇怪”,而是具有艺术的真实性。例如,玉茗堂批评《异梦记》,第十八出“梦圆”写王生梦中见到顾云容,此出出批道:“吾谓王生觉时实落抱着顾云容才是异梦,若以倩女看来不以为异。大抵情缘所结,若见奇怪,实非奇怪。”元杂剧《倩女离魂》写张倩女为情而魂灵出壳,追赶王生,这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发生的,但因为作家赋予了张倩女形象“情”的内核,作品并不让人感到“假”,反而觉得它非常真实。因此评点者认为《异梦记》中对王生之梦的处理不妨更大胆一些,让他梦醒之后与他所爱的顾云容在一起,在他看来,“情缘所结,若见奇怪非奇怪”,只要“情真”,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而作为艺术,它的真实性同样是无可怀疑的。这一观点在玉茗堂批评《西楼记》中也有表达,第十九出“错梦”的批语就说:“天下无真不痴,无痴不真。”无论这些批语是否出自汤显祖之手,它们的理论价值都是值得我们重视的。
    这种以“情真”作为“真”内涵的观点,在晚明的戏曲评点批评中愈来愈普遍,如袁于令在《焚香记叙》中就论述道:“盖世界既一剧场,世界只一情人。以剧场假而情真,不知当场有情人也,顾曲者尤属有情人也。”在他的观念中,戏剧所写的事是假的,但是由于“当场者”“顾曲者”都是有情人,只要作品所写的“情”是“真”的,它就具有感人的力量,就具有审美价值。又如,明道人(柴绍然)评点《风流院传奇》第二十三出写舒心弹的魂灵思念小青,显然为虚幻之笔,但是,作品将他的思念表现得情真意切,非常感人,评点者于此眉批曰:“无一字不情至,无一字不传神。至其空中作想,愈幻愈灵,愈虚愈实。”因为“情至”,作品所写虽然是“虚”的“幻”的,可是其艺术效果却是“愈幻愈灵,愈虚愈实”,愈有真实感。
    要之,明代戏曲评点中不仅提出了“真”的审美标准,而且赋予了它丰富的内涵。如果说李卓吾奠定了“真”的基本内涵,那么晚明的一批评点批评家则大大拓展和深化了“真”的内涵,他们对于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关系的认识,对于“情真”的看法,都具有较强的理论意味,也都具有值得我们重视的理论价值。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