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菲奇美术馆的波提切利厅,有一张《阿佩里受谤》。阿佩里是希腊化时代的伟大画家,据传曾为亚历山大画像。庞贝有一块残存的马赛克壁饰,就是表现这位军事天才跃马破阵的场面,非常帅,不少史家相信这是根据他的一副画的仿作。他的维纳斯出水图,也有古代摹本传世,应该是这一题材最早的例子,波提切利把原来卧姿变成了立姿。 关于这个画家,容本猴多说几句。古罗马世人贺拉斯有过一句名言,大意类似画中有诗。等罗马人坐了江山,凯撒、屋大维也都是他的粉丝。还是那个老普林尼,在《博物志》中讲到一个画家,和普罗托根尼斯比赛谁能画出更细的线条,说的就是他。人红是非就多。一次他的船在埃及海岸搁浅,只好登岸。亚历山大早逝后,马其顿帝国顿告瓦解,麾下大将托勒密在埃及割据称王。他对曾经共事一主的阿佩里颇为嫌恶,另一个画家趁机进谗,诬告对手参与叛乱,险些置其于死地。 这幅画虽属受托定制,却寄托了画家的别样怀抱。身为艺坛名流,公众人物,而且拒婚,难免成为八卦对象。各种飞短流长当中流传最广的,就是关于《维纳斯的诞生》的模特,一个嫁到本城的热那亚名媛,22岁早夭,身后哀荣如同古版戴妃。波提切利和她的关系无从查考,但她确实在画家笔下多次原貌转世,而且后者的遗嘱就是死后与她同葬一处。俩人也的确在老城中心的万圣教堂(Chiesa di Ognissanti)比邻而眠,算是一段佳话。 可还有不佳的,就是有人去衙门里控告他鸡奸少年。事情本身不值得掰扯,但控告背后,可能涉及当时的政治斗争。《阿佩里受谤》是画家1494年的作品。这一年,佛罗伦萨变天了,实际统治者美迪奇家族倒台,被逐出城邦。个中缘由十分复杂,以一个外行的粗浅涉猎,除了国际局势因素,就是这个商业寡头依附政教势力取得垄断地位后,太多仰赖政治杠杆,而政治赌博的风险又最难对冲,种种倒行逆施也是自伐根本。波提切利和米开朗基罗的赞助人洛伦佐(自己也是诗人),就是这家人的典型。十几年后,他们卷土重来,干脆脱胎换骨,不但有了爵位,还出过两任教皇,两个法国王后。这是后话。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是外部的威胁。当时,半岛南端的那波里王国发生继承权斗争,法国国王查理八世决定染指(猴按:民族国家出现之前,君主的世袭领地经常不止一处)率军入侵意大利。就是他们在米兰毁掉了雷奥纳多的战马塑像。面对虎狼之师,一个教士挺身而出,前赴法军大营谈判。他叫吉诺拉莫·萨沃纳罗拉。 这个多明我会修士极富演说天才,整天痛心疾首,向信众宣传末日将至。长期安贫守贞,使这个原教旨主义僧侣痛恨堕落的时风,不古的人心,就像一个前现代的左翼民粹分子。代表既得利益阶层的建制派,把追随他的群体称作“哭丧党”,但他拥趸众多,其中就包括波提切利。萨沃纳罗拉前去劝说查理八世退兵,并支持他革新已经腐败的教会。面对武器的批判,他的批判武器成效可疑——法国人还是进了城,几个月后拿到赎金后开路,继续南征。但至少,他关于北方大王即将南下,协助重塑教会的预言,兑现了一半。 美迪奇家族留下的势力真空,已不是哪个竞争家族所能填补,萨沃纳罗拉登上历史舞台。波提切利就是在这个背景下被同行告发的。每当发生强制鼓励道德洁癖的政治运动,知识分子彼此揭批,也是常有的事。一个政治上无能,经济上外行的领导人,把长期禁欲积攒的力比多,宣泄在公共事务的精神领域,包括焚毁一切用于嘚瑟的物品,从华服妆镜,到乐器和绘画,就像破四旧——就连波提切利也销毁过自己的作品——于是有了“虚荣之火(Falo delle vanita)”这个词语,也就是英语里说的bonfire of the vanities。此后,佛罗伦萨的妇女被要求缠裹头发,以免有伤风化。吉尔兰戴奥有一幅《戴面纱的女人》,就是这一时期画的。你会以为佛罗伦萨处在塔利班的统治下。 这场运动注定不得善终。人不能光靠面包活着,意识形态亦然,而且广大人民一再发现,打倒了吃肉的,自己连汤都喝不上了——泥马,说好的幸福生活呢?别特么忽悠咱呢吧?于是这场动乱留下了另外一处遗迹,就是领主广场(Piazza della Signoria)地面的一块圆形刻石。1498年,就在这个位置上,遭到推翻的萨沃纳罗拉被判火刑处死。此时这位充满精神热忱的教士,已被亚历山大六世革除教籍。这个教皇,就是英剧《波尔吉亚家族》里,杰里米·艾恩斯扮演的那位。 广场南侧就是乌菲奇美术馆。作为中世纪晚期和文艺复兴时代佛罗伦萨公的共事务中心,这里的另外一处重要建筑,一座更古老的建筑,就是俗称故宫(Palazzo Vecchio)的市政厅。动乱之后,城邦恢复共和,选举出新的领导集体,其中包括鼎鼎大名的马基雅维利。1504年,新政府决定装修完故宫的五百人大厅(Salone dei Cinquecento,萨沃纳罗拉的一项未竟工程),这位后来的《君主论》作者下了一份订单,委托达·芬奇创作一幅壁画。正对那面墙则留给雷奥纳多的对手,刚刚完成《大卫》雕像的米开朗基罗。 马老师表现得活像拳击经纪人唐·金。幸亏波提切利没卷进工程,否则二桃杀三士,艺术史就改写了。也许,深谙人性弱点的马老师打心眼儿里认为,竞争比协作更能激发人的创造力。结果两人都没完成工作便另谋他就。雷奥纳多的《安吉亚利之战》至今还有专家尝试复原。他曾为此画细致准备,甚至调配出一种油基颜料。这个技术控还专门发明了能够调节高度的脚手架,就像现代升降机的前身,大有欲善其事先利其器的自觉。他为此留下的大量习作被后代画家仿效,比如卢浮宫有一幅鲁本斯的素描《夺旗之战》,便是一例。 1512年,美迪奇家族反攻倒算。马基雅维利作为共和时期的领导人,也被残酷清洗,只好避居乡间,写作藏诸名山的《君主论》。这个后人眼中满脸旧社会的魔鬼辩护士,生前却以编写偷香窃玉的风俗喜剧闻名当地。也许这个人骨子里,更像列昂·卡瓦洛的歌剧里,那个强颜欢笑的丑角,就像人们突然发现郭德纲是一思想家,本猴也绝不会吃惊。 不兴土木,何以更新气象?扩建五百人大厅就是其中一项工程。承包人就是那个瓦萨利。除了建筑本身,也要负责内部装饰。今天大厅里的壁画和天顶画,都是他携弟子完成的,包括《但丁密码》里那幅《玛尔恰诺战役》。此前雷奥纳多的未竟之作就此被覆盖。他是个慢工细活的苦吟派,而他晕染人物面部光效的招牌技法,也不允许他快。当时的湿法壁画(fresco)要求画家在新抹的泥灰干透之前快速画完,颜料随即吃进灰层,想修改就得铲掉重来。所以他在米兰慈恩圣母堂留下的《最后晚餐》,就用了干法(secco)。 此时,雷奥纳多再次回到米兰,接手其他项目。他的随身行囊中,有一些未完成的作品,其中包括《蒙娜丽莎》。米开朗基罗则奉教廷传召前往罗马,着手创作西斯廷礼拜堂的天顶画。他在佛城此次停留,留下一些重量级杰作。其中之一,是另一个金融家族斯特罗济委托的《神圣家庭》,通常称作Toni Tondo。Toni是甲方的名字,Tondo则指画是圆的。这是他留下的唯一一幅架上画,也收藏在乌菲奇。更著名的一件,则是其堪称其个人品牌的《大卫》。 这件石像的最初来历,是阿戈斯蒂诺·迪·杜奇奥雕坏的一块坯料,被荒废了40余年。后来大师受到当地的羊毛业商会委托,妙手回春,敲凿出一件旷世巨作。按照原初设想,它应该安装到百花圣母大教堂高处,俯视全城,只是它的重量超出了建筑结构的承受力。雕像后来的落脚处,选在市政厅正门的右侧。它在这个位置上,向市民,特别是向前来参议政事的各派代表们发出一个信息——佛罗伦萨就像战胜巨人少年大卫,具有对抗强大外敌的意志,起码是在面子上。 这座强敌环伺的城市,不止一时一地,宁可用大卫的形象提振士气,却放任自己的人民,勇于私斗,怯于公战,除了马基雅维利的一次尝试,始终不能组建起一支常备武装力量。还有值得一提的,是一件另具神采的青铜大卫像,作者是早期的文艺复兴大师多纳泰罗,可以在城堡宫(Palazzo del Bargello)看到。至于米开朗基罗的雕像,今天站立在故宫门前的,是一件等比例复制品,而原作则放在学院美术馆(Galleria dell’ Academia)展出。他的头部和右手,大到远远超出正常比例,暗示着强大的智能和打击力。其它特异之处,就是他的欧化体征。作为《旧约》中的人物,他的锤头竟然包皮完整,未施割礼。 1948年,在战火洗劫后的维也纳,美国最伟大的电影人奥森·威尔斯(《公民凯恩》)自导自演了经典黑色片《第三个人》。拍摄过程中,导演偏离格雷厄姆 ·格林的脚本,现场砸了一挂。黑道人物莱姆感叹说,博尔吉亚家族统治意大利的30年间,不义盛行,人民饱尝战乱和恐惧,可那里出现了米开朗基罗和达·芬奇,有了文艺复兴。相比之下,瑞士人享受了五百年民主和平,可除了布谷鸟报时钟,他们创造了什么?你可以挑剔说,瑞士的历史没那么粉红,布谷鸟钟原产地也不在瑞士。但这个问题,很多人一定思考过,答案肯定也很不一样。 美迪奇家族亦然。对于今天的外国人,判断其功过殊非易事。他们所处的历史语境,我们无从完整体察。他们的遗产是一种趣味和标准,包括很多人为之倾倒的所谓上流社会的风仪谈吐。这种文化资本让一些人赢在起跑线上。当然还有佛罗伦萨这样的城市。它用美感的密集轰炸,让一代代后人饱患“司汤达综合症”。是的,就是写《红与黑》的司汤达。他客居意大利时痛感美的压迫。到了纽约、巴黎,你会创意爆棚,写诗,画画,做设计,什么都想试吧试吧。可在这儿,周边的每一处遗迹都在敲打你——淡定,你就是一笨蛋。 两位大师离开佛罗伦萨时,欧洲的历史进入了另一个时代。这其中或有巧合的因素,但也预兆新的大宗订货,开始来自其他地方。那个时代,没有一个统一的意大利国家,大大小小的公国、王国、共和国彼此攻伐,几无宁日。就算现在,那份儿窝里斗的激情,也不难在足球联赛里品味几分。否则凭着佛罗伦萨直通尼德兰的商道,加上热那亚、威尼斯控制的大半个地中海贸易,也算实现一带一路了。然并卵。 大航海开始了。大西洋航道的拓展,美洲大陆的发现,欧洲人看到一个全新的舞台。它的容量和潜力远非地中海所能够相提并论。起源于这片陆内海域的西方文明,好像自古就有海陆二相性。后来的英国和俄国,分别代表了这种分裂特性的两端。然而纵贯中世纪数百年,不管由于技术条件还是其他方面的情格势禁,除了北方的维京人,欧洲并不热衷远洋航行,直到君士坦丁堡于1453年沦陷,东罗马覆亡。土耳其崛起,欧洲人再想获得东方的物资,只能另寻出路。很长时间里,佛罗伦萨处理羊毛的矾,都要从土耳其高价进口。 意大利诸邦错过了历史窗口,尽管这个半岛出产大航海家。热那亚的哥伦布不用提,16世纪另有几次重要远航均由佛罗伦萨人率领。一是维拉扎诺发现纽芬兰和现在的纽约湾。还有一个曾为美迪奇家打过工的阿美利哥·维斯普奇(Amerigo Vespucci),他第一次告诉世人哥伦布看到的不是印度,而是一块新大陆。亚美利加也因他得名,乌菲奇美术馆的立面上就有他的雕像。然而这些人的冒险远征,都是为外国人做的。 在此之前,欧洲北方已经出现汉莎同盟这个贸易军事联合体,从北海到波罗的海,水陆并进,贩运琥珀、皮毛、咸鱼还有谷物,成员都是直接效忠神圣罗马帝国,而不是地方诸侯的自由城市。它连接西起尼德兰,东至俄罗斯的诺夫哥罗德,这样一片广大地带。Hansa这个词在中世纪的低德语中,大意是指协同航行,彼此互保的船队。这曾经是一片海匪出没的水域。德航至今称作汉莎航空,可见历史影响深远。该同盟的贸易活动,并不限于成员内部。比如佛罗伦萨举足轻重的毛纺业,就靠与之交易而获得原料。 东西南北两股商道的交汇点,是在今天比利时北部的布鲁日。位于这样的要冲之地,一个城市想不繁荣都办不到。艺术产业也顺势赶上风口。由于地卑而临海,蛋彩画极易朽坏,这里出现了一个新的画种——油画。它的影响很快传到意大利,并在环境同样阴湿又盛产帆布的威尼斯,发展成布面绘画。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