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的山水画多数成为展览机制的一种摆设,由于西方写实主义的输入,人们不同程度上借鉴风景油画,并强调对景写实,所谓不脱离自然生动的新鲜感。当诸多的山水展示在楼堂馆所时,我们首先感到的是似曾相识,继而产生了审美疲劳。有人说这是具有时代特征,需要名正言顺地大力推崇,使之成为一种集体绘制的公共山水。但倘若站在以中国哲学精神为主导的山水画传统来判断,未必是一件幸事。 闪烁着中国文化光辉的传统哲学在相当程度上是与中国山水画结缘的。儒家孔子“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是首次用哲学审视山水,引出“动”与“静”的辩证概念。道家老子性爱山水,崇尚自然,用山水寓意着道的法则和规律。庄子学说超逸现实,他宣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的观点是,天地造物,随其剪裁,任其分合,春夏秋冬,南北山水景物可自由组合。他的这一思想观念构成了超越事实的表象,从而达到物化为我的精神山水。 中国历代画论中,或多或少地渗透着以中国哲学精神为主导的山水画传统的阐述,也正是画论运用了哲学精神提出了山水画的要求,确立了诸多山水画大师能善于用哲学精神完成山水画创造。 五代荆浩是用老庄哲学来进行山水画创作的亲躬实践者,强调在绘画中思而取物之真,去伪存真,而致力于南方山水创作的董源,专注于江南丘陵溪流、重汀绝岸、林霏烟云的表达,不仅获得了“平淡天真”,还增添了浓厚的高隐成分,这正是道家宣扬的出世隐居态度。道家之学滋养成长起来的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提出“三远法”(平远、高远、深远)。在他看来,“远”是一种飞越与延伸,有着一片化机苍苍茫茫,无边无际,只有这样才能渐入“无”的境地,“虚”的境地,“淡”的境地,使自己精神世界得到升华,达到“登高山则情满于山,临苍海则意溢于海”。这是哲学精神构成郭熙写意性山水的结果。宋米芾认为绘画的功用是“自适其志”,不应是装点世俗的工具。他喜好南方轻墨淡岚的山水,“米氏云山”是他追寻道家“平淡天真”理想的归宿。元四家之一的倪瓒,绘画就是为了“写胸中之逸气。“气”是古典哲学概念,《黄帝内经》称:“诸血者皆源于心,诸气者皆源于肺。”古代先贤很智慧的地方就是,认为人的情感、智理、知觉记忆所发出之处并不是脑,而是心得思维。老子以气入手探讨万物起源,庄子讲人之生为气,人之存为气,达到最高境界亦为气。故而,宋代苏轼提出“士人画”,“取其意气所到”,倪瓒的“逸气说”,与苏轼皆受道学的影响,表现出文人画家精神净化之美的审美心理建构。明董其昌受儒、道、禅影响很重,他的论文常用古典哲学相喻。自己所画的山水构图抓住“远”作思考,总是近处坡岸丛林,中景山峦草屋,远景高峰危岩。以披麻用笔,轻松、柔和,毫无觚棱钩角刻露之痕,这是道家“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思想作用的结果。他用墨虚淡、柔和、软秀,也是道、禅提倡的“柔、弱、虚、淡、不争、处下”影响下的结果。 清以后的山水画处于萎靡逐渐衰弱的状况,由于“法我派”(石涛、梅清等)异常活跃,而“仿古派”(“四王”)因袭摹仿,加之几千年封建社会到了穷途末路,以中国哲学精神为主导的山水画传统遭到空前的遗弃。尽管石涛的理论不同程度上受了儒道的影响,但他不仅隐晦不显,而且对此轻蔑、大加鞭伐。他总结出“笔墨当随时代”,批评倪(瓒)黄(公望)山水如口诵陶潜诗句一样淡而无味,这在一定程度上警示了当时仿古风气,但他自己也落下了只图形式、浮张烟墨的诟病。 20世纪以中国哲学精神为主导的山水画饱受了巨大的责难,由于西方文化不断地涌入中国,促使一些文化精英要求变革中国画的呼声空前高涨,这给原本就置于劣境的山水画雪上加霜。康有为指责苏轼谬发高论,以禅品画,其结果是“谬写枯淡山水及不类之人物花鸟而已”,他要求采取西方写实主义改良中国画。相比康有为,陈独秀表现得更为激烈,他首先要革王画的命,由于陈独秀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要人物之一,所以,他对传统中国山水画的打击,用“灾难性”来形容毫不为过。 海外归来的徐悲鸿,他与康、陈二人既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相同之处在于他认同康、陈的改良主张,不同之处在于他是画家,要提出具体实际的改良措施。当然,他对以中国哲学精神为主导的山水画传统的改良并不像康、陈那样一以贯之地深恶痛绝,其间进行了几次变化。他开始指出中国山水画需对景写实,对于云雾改作烘染,不应反加钩勒等技法上的改良。其间他又强调:“采取世界共同法则,以人为主题,要以人的活动为艺术中心,舍弃中国文人画的荒谬思想独尊山水。”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或许意识到以中国哲学精神为主导的山水画传统舍弃不了,或者说没有必要,他在《漫谈山水画》一文中指出:“现实主义·····它使人欣赏,又能鼓舞人,不更好过石溪、石涛山水么?”颇有意味的是,姑且不论徐悲鸿对山水画作何评价,他所举荐的齐白石、黄宾虹、张大千、傅抱石等,既没有用素描,也极少采用写实主义,相反却更亲近以中国哲学精神为主导的山水画传统。 中国山水画的核心思想是哲学精神。尽管山水画能够兼容着各种形态,包括写实与写意、虚拟与表象、直观与寓意,能够观赏自然美景,抒发国土情怀,表现生态环境。尽管随着当下文化的变革,产生新思想、新内容和新的表现方法,但山水画哲学精神的传统不可缺失,那是前人用智慧为我们留下的一笔需要认真研究的宝贵财富,倘若我们弃之遗失殆尽,未来中国画的发展将会失去“中国精神”,是一个没有核的泡沫气体,我们将为之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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