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内美学”思想的意义及局限性 “内美学”绝不单单指哲学与艺术的某种新的关系,更是巴丢文艺思想的核心内容,也是巴丢思考文艺问题的独特视角。“内美学”的文艺思想包含了巴丢独特的艺术真理思想(也包括艺术主体思想),包含了“内美学”与传统思辨美学的关系问题;“内美学”是指某些特定的艺术作品所产生的“内在哲学效果”,在某种意义上,“内美学”也是一种反美学、一种准美学,是巴丢的一种哲学策略。 首先,巴丢的“内美学”思想作为一种哲学策略,是他反对“反哲学”(anti-philosophy)与“非哲学”(non-philosophy)的一种哲学策略。《后现代主义辞典》中这样解释“反哲学”:“反哲学”又称对立哲学,指与传统哲学理论发生激烈冲突的非统一的哲学。”传统哲学主要指传统形而上学哲学、理性哲学。反哲学开始指的是实证主义、逻辑实证主义、语言哲学、法兰克福学派等,后来,反哲学成为后现代哲学的同义语。“后现代哲学中,反哲学是指非哲学、新哲学、老年哲学,也指反中心论、反基础主义、反理性主义、反人道主义、反结构主义、反一元视角主义、反现代解释学、反一元论、反现代哲学史编纂学、反现代美学。”“后现代反哲学的产生是西方哲学史上又一次哥白尼革命。后现代思潮中的反哲学,对以往哲学进行着多维度多层次多角度的批判,对现代哲学起着挑战作用,是背离现代哲学的观点、方法和文化现象或文化模式,是发展哲学的思维方式或新途径。没有反哲学就没有哲学的进步。反哲学既是旧哲学的摧毁,又是新哲学的创立;既具有破坏性,又具有建构性。”(23) 从反哲学的解释中可见,“非哲学”(24)包含在反哲学思潮中。梅洛-庞蒂在《黑格尔以来的哲学与非哲学》中说过这样一句话:“真正的哲学嘲弄哲学,因为它是非哲学。”(25)“非哲学”一般用来指“哲学的终结”思潮,属于广义的反哲学中的一个侧面。王治河先生把“非哲学”解释为:“‘非哲学’也并非是一种哲学流派,它是一种思潮,一种思维取向,一种态度,一种对传统‘哲学’观念进行非难的态度。”(26)不管是海德格尔对形而上学的摧毁,还是罗蒂的“哲学的终结”,还是德里达对在场形而上学的解构等等都是对传统哲学的“非难”。我们把这种作为“思潮”、“思维取向”、“非难态度”统统叫做这些哲学家的一种哲学策略。他们的哲学策略就是否定、摧毁、解构传统,从而达到自我建构的目的。没有一个后现代哲学家只是一味地摧毁和破坏,后现代哲学解构的另一面是建构。这就是后现代“非哲学”的哲学策略。 巴丢的“内美学”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哲学策略”。如果“反哲学”是后现代哲学的“同义语”的话,那么,巴丢的哲学对后现代哲学持批判的态度和立场。巴丢在1999年悉尼的一次讲演题目是《哲学的欲望与当代世界》(27)中,分析当代三大哲学(解释学、分析哲学、后现代)现状、共同主题,以及当代哲学存在的弊端,最后在世界对哲学的追问中,提出了“走向一种新哲学”,一种新的主体学说。从巴丢对后现代哲学的批判立场来看,他对反哲学持同样的立场。而对于哲学终结的“非哲学”,巴丢更是在《哲学宣言》等著作论文中反复提出,要终结“哲学的终结”,要将哲学“向前迈进一步”。 巴丢在《存在与事件》中创造性地提出了“数学=本体论”的命题,用数学中的集合理论来思考“存在”的问题。在当前哲学陷入危机的困境下,巴丢多次谈到,哲学并非日薄西山,艺术、科学、政治和爱四个不同领域使哲学充满活力,并成为哲学得以展开的四个类属条件。《存在与事件》从题目上来看,不仅关注存在问题,还要解释世界上的变化如何发生、新如何被创造,有一种程序叫做事件。一个“事件”是一个清晰的现状的断裂。断裂创造了巴丢所谓的“真理”。断裂创造真理的同时,创造了“主体”,它使自身的定义从哲学家所谓主体的“忠诚”变为卓越的真理。真理的创造自我就发生在四个真理程序之中,也是哲学的四个条件之中:艺术、科学、政治和爱。巴丢作为小说家和剧作家,对艺术和哲学的关系有特殊的敏感。但他对艺术的分析、解读、研究,并非采用传统的美学的方式,也非传统艺术哲学的方式,更不是传统的哲学把艺术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而是从他的事件哲学出发的,对艺术与哲学关系进行了“纯化”,以“回到柏拉图”的姿态,重新确定了艺术与哲学的关系。艺术的真理具有“内在性”和“独一性”,它与其他领域的真理同时共在,而哲学中大写的真理(Truth)就是对四个领域中小写的复数真理(truths)的处置,哲学为四个领域的真理提供概念的空间。巴丢在一篇题为《身体,语言,真理》的报告结尾有这样一段发人深省的话: 哲学的真理概念与真理本身的多样性的融合,就是小写的truth变成大写的Truth。这是我们整夜的梦。清晨我们会看到寒风中矗立的Truth之光。然而,这并没有发生。相反,有某事在真理的白天中发生时,我们不得不再次继续艰难的哲学工作:世界的新逻辑,真理-身体的新理论,新的观点……因为我们不得不保护那易碎的“什么是真理”的新思想,必须保护新真理本身。所以当夜幕降临,我们不能入睡。因为,又一次地,“我们整夜进行我们的思想”。哲学家在知识领域,不是别的,而是一个孤独的守夜人。(28) 综上所述,巴丢对“反哲学”和“非哲学”均持否定批判的立场。那么,他的“内美学”思想的提出,是他的哲学新构想框架内的延伸,是他对哲学与艺术关系的新思考,对艺术真理问题的新呼吁,对文艺问题的新探索。在此意义上,我们认为,巴丢的“内美学”也是他的哲学新策略。 其次,“内美学”是思考当代艺术问题的新思路、新方法。“内美学”是一种划界的活动,尝试对艺术领地进行划界,对尚不是艺术的东西划界,区分艺术与非艺术。“内美学”使艺术与非艺术、艺术与关于艺术的讲述重新联结了起来。因此,“内美学”一词绝不是现代主义所憎恨的“反美学”走向极端后的命名,而是对“什么是真正的艺术”及混乱的艺术等问题的回应,是对现代主义的“反美学”的憎恨及后现代主义“无意义”艺术潮流的反抗。“内美学”思想要对当代艺术的混乱的多元化进行纠正和引导。 巴丢从独特的艺术真理的角度,对当代艺术作出了批判性的分析。巴丢在《世界的逻辑》开篇,在《当代艺术的十五个命题》、《身体,语言,真理》、《哲学与欲望》等演讲中,在《世纪》、《论辩术》等著作的有关章节中,都对当代艺术进行过分析、批判。巴丢认为,今天统治我们世界的主导意识形态可以概括为一句话:“我们只有身体和语言”。他将这种情形命名为“民主唯物主义”。艺术在当今世界中更是问题重重:“我能发现所有艺术创造中的病症。今天,绝大多数的艺术家,舞蹈设计者,画家,摄影师都在努力暴露身体的秘密,暴露身体的欲望和生理机制。这一全球的艺术潮流向我们呈现了一种身体艺术。性行为,裸露,暴力,病态,荒废……通过身体的这些特征,艺术家把我们有限的生活转化为奇幻、梦想和记忆。他们硬是把可见的和生硬的身体关系强加于大量的、无关紧要的宇宙噪音。”(29) 后现代就是这种“民主唯物主义”的命名之一。存在=个人=身体。人权与生存权成了同一回事。这是一种“生物伦理学”。因为当代身体生产艺术,身体已经成为一架机器,“产品和艺术把自身铭刻在这种机器中”。而这种身体的绝对平等必须寻找一种相应的语言来保证,这就是一切规范化的语言。能包含一切身体的语言,一种独裁、极权的语言。巴丢宣称,“除了真理之外,我们只有身体、语言”(30)。所以巴丢呼吁新的艺术的真理,艺术主体的第三种范式,艺术创造的新的可能性。 巴丢的“内美学”建立了一种完全不同于传统美学的诗学思想。他对“什么是诗”作出了自己独特的解释。例如他说诗是一种操作;诗是真理的过程;诗是沉默的行动等等。他的文学解读是“内美学”的,艺术是哲学的条件,特定艺术能导致严格的内在哲学效果。他对马拉美、佩索阿、策兰、贝克特等人的作品作出了自己独特的解释。他从“内美学”的角度解释了舞蹈、戏剧、电影等艺术。 虽然巴丢的“内美学”意义不容低估,但其中的局限性、矛盾性也是非常明显的。其一,他一方面反复强调艺术是哲学的条件,艺术是哲学的真理程序,另一方面又说只有某些特定的艺术才具有这种内在哲学效果,其中的矛盾性是显而易见的。其二,巴丢多处谈艺术真理、艺术主体问题,始终无法离开他的哲学概念和术语,无法脱离他的哲学框架来谈艺术问题,巴丢反对把艺术作为哲学的对象,那么,巴丢对马拉美、贝克特等人的解读是否是将他们的作品当作了自己哲学的研究对象了呢?其三,从巴丢文艺思想涉及的作家、作品、艺术门类来看,基本局限在传统经典艺术,特别是现代诗、舞蹈、戏剧和电影等,对当下艺术门类几乎没有涉及,他的理论带有明显的“复古”、“回头看”的现代主义倾向,在当前强劲的后现代思潮的背景下,难免有些“唐吉诃德式”英雄主义情结,其现实针对性也是值得怀疑的。其四,他反对语言论转向,但他本人也是小说家、戏剧家,对马拉美、贝克特等人的某些作品作了精彩解读,明确诗的哲学身份。文学作品是一种语言艺术,对语言艺术的分析与他对语言的批判形成了不可克服的矛盾。其五,他的真理理论很独特,他对艺术真理的呼唤,对真理问题的强调,在当代后现代解构一切真理的语境中,究竟有多少说服力和号召力,只能期待对其理论的进一步深入研究。其六,他阅读马拉美等人的诗歌作品往往把它们作为思想来解读,不关心诗的修辞和意义,而且只关心否定的方面,只关心句法,而另一方面忽视了对其他艺术作品的分析。 一位学者指出:“巴丢关心的是存在与事件,而不是语言和游戏。这一立场的好处是,它是抵制后现代浸淫的关键点。但这样做的代价就是,回到了本质上是现代性的诗学,回到了一种艺术的后果中,而这种后果的全盛期早已过去,其潜力可能在现在已经被耗尽了。”(31)这段话也许能引发我们对巴丢“内美学”思想当代意义的深入思考。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