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江湖十八本”之称的出现及其衍变 “江湖十八本”的观念早出,但在戏曲史上这个名称谓为晚出。目前在戏曲史中能见到的早期记载多集中清中期。 清代江西戏曲作家蒋士铨(1725-1784)在其作品《西江祝嘏》中写到,一个傀儡班主用“江湖十八本”作为本班招牌戏的情景: (杂小帽布袍上)演就掌中舞,操成壁上军。酬神浑惯见,祝寿大新闻。来此是学宫了,不免进去。(见介)班头叩头。(末)你们叫什么班?(杂)敝班就做糊品班。(末)怎讲?(杂)小的伙计三个,两个掌线,一个打家伙。三张口凑成一个品字,生意冷淡,只要糊得三张口就好。故此叫做糊品班。(末)欠通,欠通。你们是什么腔?会几本什么戏?(杂)昆腔、汉腔、弋阳、乱弹、广东摸鱼歌、山东姑娘腔、山西卷戏、河南锣戏、连福建的鸟腔都会唱,江湖十八本,本本皆全。(17) 乾隆年间黄振在传奇剧本《石榴记》序言《凡例》中也记录了“江湖十八本”,曰:“牌名虽多,今人解唱者,不过俗所谓‘江湖十八本’与摘锦诸杂剧耳。”(18) 周妙中先生结合蒋士铨的生平,从《西江祝嘏》的创作手法推断出,《西江祝嘏》应作于乾隆十六年(1751)左右。(19)据《昆曲大辞典》“《石榴记》”条介绍,清代传奇作家黄振为乾隆年间江苏如皋(今江苏南通)人,晚年移居如皋城北十三华里的“柴湾村”,期间从乾隆庚寅(1770)年四月到乾隆壬辰年(1772)五月,写成《石榴记》。(19)因而蒋士铨笔下的“江湖十八本”应该是目所前能见到的最早记录。 之后,李斗在其乾隆六十年(1795)完成的《扬州画舫录》中也提到“江湖十八本”,他评演员:“钱云从,江湖十八本,无出不习”,“熊如山精江湖十八本”。(20)据此,有关记录“江湖十八本”的早期文献均集中于乾隆之际。再据蒋士铨笔下傀儡班借用“江湖十八本”的标榜功能可知,“江湖十八本”之称在乾隆年间已经非常流行,它的产生应远在乾隆十六年(1751)之前。 我们也可以根据黄振把“江湖十八本”与“摘锦诸杂剧”对举之实作一推断。“杂剧”、“摘锦”是明清时期人们常用来称从传奇作品中摘取的散出。早在明中期万历之际,剧坛上多见散出上演的现象,如《摘锦奇音》之类明代多种戏曲选本的刊刻均可作见证。不过此期折戏选本多属青阳腔类的民间演出本,这说明明中期的散出常出现于民间舞台上。而到了明末,散出的上演大有扩展,不再局限于民间。明末祁彪佳曾有“观半班杂剧”之语,(21)明末清初的孟称舜也提到家庭演剧中的“杂出”: (丑)我到他家说亲,唱戏吃酒……(小生)唱得什么戏?(丑)唱的是《伯喈》、《西厢》、《金印》、《荆钗》、《白兔》、《拜月》、《牡丹》、《娇红》,色色完全。(小生)怎么做得许多,敢是唱些杂剧?(22) 到了清康熙时,演出折戏蔚然成风。李渔说得明白:“尝见贵介命题,止索杂单,不同全本”。(23)乾隆之际,达到极盛,大量昆曲走折子戏道路。(24) 可知,在明清剧坛上,折子戏的流行时限是从明中期到清中期,从开始的民间流传到盛行于各种演出。既然“江湖十八本”以整本戏的指代与“摘锦”相对,且于乾隆年间已非常流行,那么,经初步推断,可以说它至晚应该在清初产生。或更早也可能产生于明中后期,因为“江湖十八本”是指在民间流行的江湖本,它的市场不在文人厅堂,多在民间草台,而民间在万历以后已经多演折子戏,于是,戏班为了与折子戏争市场,而有整本之称“江湖十八本”出现,也是情理中事。但因此期文献的欠缺,只能权作推断,不宜妄下定论。 上面所引文字资料,可以证明“江湖十八本”的称代现象在清中期就很流行了。今天,我们依然能找到它曾盛行的迹象。在中国,许多声腔剧种都曾沿用“江湖十八本”来称代自己的“看家戏”。在南方,“江湖十八本”以高腔为主,有婺剧、赣剧、湘剧、川剧,还有江浙乱弹、福建梨园戏、广东粤剧等;北方则以梆子为主,有山东梆子、莱芜梆子、河南梆子等。笔者通过工具书、地方史志以及一些史料杂著的多方寻求,找到一些“江湖十八本”所包括的具体剧目,现列举一二,以见其大概。 浙江婺剧高腔、昆腔、乱弹均有“十八本”之称: 高腔十八本:《古城会》、《七星针》、《白鹦哥》、《合珠记》、《葵花记》、《芦花雪》、《槐荫树》、《金瓶和》、《古城会》、《七星针》、《白鹦哥》、《合珠记》、《葵花记》、《芦花雪》、《槐荫树》、《金瓶和》、《三元坊》、《白兔记》、《卖水记》、《红梅阁》、《鲤鱼记》、《白蛇传》、《双比钗》、《全拾义》、《双贞节》、《双鹿台》 昆腔十八本:《荆钗记》、《琵琶记》、《金印记》、《摘桂记》、《白蛇传》、《火焰山》、《通天河》、《花飞龙》、《铁冠图》、《兴周图》、《金棋盘》、《摇钱树》、《太平春》、《双狮图》、《九龙套》、《双比钗》(双本)、《内琵琶》(双本戏) 乱弹十八本:《粉红郎》、《白鹤图》、《三仙阁》、《三代荣》、《四平山》、《玉麒麟》、《珍珠串》、《莲花阵》、《金兰阁》、《合连环》、《九更天》、《龙凤钗》、《悔姻缘》、《绣鸳鸯》、《玉蜻蜓》、《日旺牌》、《奇双会》、《绣花球》 川剧高腔“江湖十八本”: 《幽闺记》、《彩楼记》、《木荆钗》、《玉簪记》、《白罗帕》、《百花亭》、《葵花井》、《鸾钗记》、《白鹦鹉》、《三孝记》、《槐荫记》、《中三元》、《聚古城》、《铁冠图》、《全三节》、《汉贞烈》、《五贵联芳》、《蓝关走雪》 江西赣剧饶河高腔十八本: 《青梅会》、《古城会》、《风波亭》、《定天山》、《金貂记》、(《龙凤剑》、《珍珠记》、《卖水记》、《长城记》、《八义记》、《十义记》、《鹦鹉记》、《清风亭》、《洛阳桥》、《三元记》、《白蛇记》、《摇钱树》、《乌盆记》 在南方诸声腔剧种,尤其是高腔剧种中多见“江湖十八本”之称,且其中有些剧目为各地高腔“十八本”所通用,如《白蛇记》、《古城会》等;有些则为本剧种所独有,如婺剧的《红梅阁》、《鲤鱼记》等,川剧的《幽闺记》、《玉簪记》,赣剧的《风波亭》、《定天山》等。除了高腔剧种之外,属于皮黄系的广东粤剧的“十八本”另有特点。主要反映在它的名目上,比如: 《一捧雪》、《二度梅》、《三官堂》、《四进士》、《五登科》、《六月雪》、《七贤眷》、《八美图》、《九更天》、《十奏严嵩》、《十一辆铁华车》、《十二道金牌》、《十三岁封侯》、《十四国临潼斗宝》……《十八路诸侯》 粤剧“江湖十八本”剧目均用数字排列,说明数字观念的影响不仅反映在“十八本”之称上,还反映在具体的剧目组合上。其实,人们在剧目上玩数字游戏的现象早在明代已有。如明无名氏散曲《走骠骑》: 【十二月】一个单献靴雄伟气象。二仙传道神光。虎牢关三战吕布。断密涧四马投唐,五马破曹操怎当,六倒手意急心忙。【尧民歌】呀。七里滩垂钩独钓隐严光,八仙庆寿过汪洋,星辰九曜显高强,十面埋伏列刀枪,进履的张良,关公斩蔡阳,更有那取经的唐三藏。……九里山洞前拔虎威,更有十贤子弟鬼扯龙……【节节高】也有八仙庆寿,二郎赶日,摩利支飞刀射箭,四毛女穿金戴翠,也有那五猿争荣,二仙传道,登山取水,单献靴,双马解,三耍旗。(25) 此支曲子的内容有杂乱、不知所云之感,原因在于这位散曲作家喜欢把带数字的流行剧目按顺序集中于此,如《三战吕布》、《四马投唐》,《七里滩》、《八仙庆寿》、《九里山》、《十面埋伏》等均属元明杂剧的常见剧目。清代形成的粤剧“江湖十八本”的取名亦同此理,且粤剧“江湖十八本”还有自己的后续“十八本”,称“新江湖十八本”、“大排场十八本”。 另外,福建梨园戏谓“宋元南戏活化石”,据说,它的三个流派上南路、下南路和七子班分别保留“十八本”古戏文;称为“十八棚头”,但目前能见到的剧目尚未完备,不足“十八”之数。不过,当地存“十八棚头做到透”的俗语,说明“十八棚头”具有戏班用来指代技艺既精又多的意思。 和南方“十八本”比较起来,北方“江湖十八本”相对少见。在此主要以山东曹州梆子(又称高调梆子)为例,因为其他梆子“十八本”与其多有相同: 《春秋配》、《虎丘山》、《千里驹》、《金台将》、《百花咏》、《富贵图》、《老边庭》、《龙门阵》、《佛手橘》、《双玉镯》、《玉虎坠》、《全忠孝》、《江东战船》、《宇宙锋》、《二进宫》、《天赐禄》、《马龙记》、《梅降雪》 至此,我们不再列举更多的“十八本”之说。从以上各种“江湖十八本”所包括的剧目来看,有些区域、剧种之间的“十八本”剧目还有关联,而有些根本是毫不相干、完全相异。不过,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把自己的一批剧目冠以“江湖十八本”的称号。究其原因,我们会想到蒋士铨笔下一个三人“品字班”的对答,他们声称本班“江湖十八本,本本皆全”。看着以上的这些整本大戏,我们不禁会问:一个三人班能“本本皆全”吗?很明显,他们只是用这个人们已经“约定俗成”的概念来装饰门面,招揽观众,而实际班社根本达不到演出流行整本戏的实力。古今同理,“江湖十八本”成为班社、剧种间竞争的一个有力招牌,也难怪“江湖十八本”之称会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域、不同剧种之间有那么广泛的流传。久而久之,甚至一些实际保留剧目远远多于“十八本”的剧种,仍然沿用传统说法。比如,婺剧老艺人这样概括他们的剧目总数:“五百七十六本折子,七十二本徽戏,三十六本昆腔,三十六本乱弹,十八本高腔,九本滩簧,九本时调。”(26)而据调查实际数量还并不止于此。 由此,我们明白戏曲史上的“江湖十八本”意即大众的、通俗的、广为流传的、为观众所认同欢迎的多种剧目的称代。用麦啸霞的话说:“‘江湖十八本’当系选取古来戏曲中最流行于时者所定之名目。”(27) “江湖十八本”特定的指代意义使它南北风行,不断得到借用。同时,一些常演的小戏、出戏,引其意而用之,出现“江湖十八出”、“十八队”等称呼,表示常演的折子戏。 清乾隆刊本《新刻增补全琵琶重光记》之“分演全琵琶重光记目次开场”有“江湖十八出”之说: 新制重光记,祗十三出。自庐情至焚黄,一线到底。惟邮阻一出补在原本琵琶记中秋望月之后,询衷情之前。而优人唱演,或作一日或分二日或分三日。余并将目次派定。有梨园部请曰:江湖十八出,自庆寿至书馆而止。(28) 笔者查阅有关《琵琶记》常演场次,乾隆年间的《缀白裘》选录二十二场,清末上海昆剧常演场次共二十六场。(29)台湾版《昆曲大辞典》对此作了解释,“……十八之数未必系实指,如清初演出《琵琶记》,常自《庆寿》演至《书馆》,称‘江湖十八出’,至清末宁波昆班《琵琶记》仍如此,而实际出数并不止十八。”(30)可见,在民间常演的、流行的折子,亦用“十八”之数指称了。 地方戏亦有多种类似称呼。绍兴乱弹有“小十八出”,福建梨园戏有“十八队”,安徽青阳腔、徽昆有“十八出”“戏帽子”,苏剧有“游观十八出”。山东柳琴戏的指代更明白,有“拉魂腔,习来易,出来进去十八出戏”的说法。 与“江湖十八本”具有相同指代意义的变数,不仅体现在“本”的变化上,而且还用“三十六”、“七十二”等类似的数目代替“十八”,指代本剧种多种看家老戏或流行折子戏。如福建闽剧“七双八赠二十一杂”,闽南小腔戏则称“十八大本头、五十八花柳”,闽西四平戏称“七十二孤单”,浙江滩簧小戏姚剧、湖剧的传统戏称“七十二本”,还有江西、安徽、湖南、湖南等地的黄梅、采茶戏称“三十六大戏,七十二出小戏”。但从上述采用“江湖十八本”变称的剧种均属小剧种。 以上辑录的“江湖十八本”均根据老艺人的回忆,这意味着今天“江湖十八本”这一现象已经消亡了,而提供资料的老艺人最早也是民国间人,所以我们说,“江湖十八本”这一曾在清代剧坛很火热的现象,到民国伴随着满清王朝的覆灭,它也慢慢为人们所忘却,成了历史的陈迹。 综上所论,我们已大致清楚,清代以来“江湖十八本”是江湖戏班的一个常见称呼。由于它长期陪伴在江湖戏班的流动演出中,不同地区不同剧种间的江湖戏班也产生了他们自己的“江湖十八本”,即戏曲史上出现了各具特色的十八本剧目,它们长期受到民间观众的欢迎。又由于地域环境、戏班剧种交流等诸种因素的影响,这些剧目之间呈现出了有同有异的特点。 可见,“江湖十八本”是一种为各地民间戏班所普遍认同、为观众所普遍接受的演出脚本。它有其产生、发展及淡出舞台的历史,且在各地、各剧种中的兴盛程度不同。也许,在许多人看来,“江湖十八本”这种纯属于民间的现象自生自灭,没有什么规律与意义可寻。其实,“江湖十八本”是关涉到戏班、剧本、观众三位一体的现象,它的发展变化既是戏曲发展的历史,也是社会文化与观众审美趣味变迁的历史。探究“江湖十八本”的现象,不仅仅是探求某剧的变迁,更是透过个体深入理解戏曲生存与发展内在机制的问题,因而它有着重要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 此文是本人在中山大学康保成教授指导下的博士毕业论文《江湖十八本研究》的一部分,希望通过此方面的研究能引起诸君对我国民间戏曲以及曾经长期活跃在民间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给予重视与充分的研究。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