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宝剑记》:“以乐事系其心” 从明代大量或存或佚的“士子献祭”戏剧中可以看出,以明嘉靖二十六年(1547)李开先创作《宝剑记》为界,传奇作品历经明朝百余年发展后,从僵化的教化剧开始向宣泄人之真性情、表达社会心声、具有现世精神的创作转变。与表达英雄主义气质以及赋予隐忍、复仇主题的元代“士子献祭”戏剧大相径庭的是,以李开先《宝剑记》为开蒙贯穿至清前期的大量“士子献祭”戏剧,更多表达的是朝纲的混乱、忠奸的对决、忠义的投报无门、献祭者的傲骨。同时,在创作中往往以疏泄创作者“天之生才,及才之在人,各有所适。夫既不得显施,譬之千里之马,而困槽枥之下,其志常在奋报也,不得不足而悲鸣,是以古之豪贤俊伟之士,往往有所托焉,以发其悲涕慷慨、抑郁不平之衷”(22)。林冲即是李开先选择的一个“坐消岁月”、“以乐事系其心”的典型。 “水浒戏”起于宋,发育于元,成于明,其中的一群草莽英雄群像,带着每一个朝代的独特印迹渐渐丰满。在元代,他们是孱弱而卑贱的文人幻梦中的英雄典型;在明代,他们则是“足以寒奸雄之胆,坚善良之心”(23)的士子代表。《宝剑记》是李开先根据《水浒》英雄林冲的故事改编而成,开篇即宣唱:“诛谗佞,表忠良,提真托假振纲常。古今得失兴亡事,眼底分明梦一场。”(24)短短几句,传统士子对奸佞的蔑视、对忠义的执著、对世事的感怀与无奈,充溢而出。这已经预示,作为披着“水浒”外衣但主题已经完全现实化了的作品——《宝剑记》,的确堪称是一部假林冲之躯的代表众多“士子”“发其悲涕慷慨、抑郁不平之衷”的心灵自况,是一部具有引领时代风潮的标志性力作。 李开先的人生轨迹应该是明代中后期士子境遇的一个典型代表。其年轻时以出仕入世为抱负,身怀经世救国之志,存“鞭挞四夷、扫除天下、安事一室”(25)之心。为官期间,因其文名和才干而受嘉靖帝褒奖,敕命为承德郎,然终因“负才气,居铨衡要路,素伉直,不善事权贵人”(26)而成为政治党争的牺牲品。李开先壮年时由于“九庙灾”被罢,但入仕之心却并没有就此泯灭,对君主仍心存希冀,这固然是李开先个人的局限,同时也是传统社会下深受儒家思想浸染之文人的迷津:不反天子,仅反权奸。他们并没有真正认识到昏君和权奸并没有本质的区别。现实的遭遇、局内人的身份,必然使李开先将权奸误国设定为《宝剑记》的主旨核心。在施耐庵小说中,从第七回“豹子头误入白虎堂”至第十二回“梁山泊林冲落草”,一个武艺高强却生性安分、步步遭遇挑衅却力求息事宁人、本无心与朝廷针锋相对的军事教官,却因为遭遇陷害受辱、被逼上梁山落草为寇的林冲,跃然纸上。而作为《宝剑记》中的林冲,显然与小说中的林冲形象大异其趣。以生角行当出现,注定脱掉一介武夫的外衣而晕染浓重的士子悲情。且看开场时林冲好一副抱负远大的抒怀: [风入松引](生上唱)儒冠误我甚堪悲,笃志玩兵机。烟尘万里平胡骑。勋业徒劳心力。袜线未能补衮,寸草且报春晖。 [鹧鸪天]脱却儒衣褂战袍,学文争似督龙韬,才冲霄汉星芒动,啸倚崆峒剑气高。悲贼子,笑儿曹,争夸朱紫占中朝。十年塞北劳千战,汗马秋风尚未消。 [醉翁子]豪放,匣中宝剑无尘障,知何日诛奸党?自奖,虽不能拜将封侯,也当烈烈轰轰做一场。 [酹江月](生上唱引)晓风吹雨战新荷,可惜明珠进碎。闲启宝匣看古剑,紫电照人睛碧。僭榻妖狸,渡河胡马,眼见的太平非昔。空怀忠义气,为君等闲流涕。 [梁州序]埋轮的因何缘故?挂冠的为谁归去?只恐豺狼当路,虚张声势,朝市怎安居!又有心非口是、行浊言清,此辈真穴鼠!天下人皆醉,倩谁扶?笑倒三闾楚大夫。 剧中林冲一出场即消弭了小说中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的单纯的武吏形象,一个立志“僭榻妖狸,渡河胡马”的儒将形象立于眼前。他拥有激情贲张之血性,拥有慷慨激昂之豪情,一身的豪气和正气促使他立志为君王分忧,于是“仗剑投于军门,生擒斩首,次第成功”,被授“征西统制之职”。纵然屡次因谏诤奸臣而被贬谪也没有毁损他心中嫉恶如仇的本性,而“空怀忠义气,为君等闲流涕”的慨叹也仅仅是他在落寞时暂时的心灵参悟罢了,终究“虽不能拜将封侯,也当轰轰烈烈做一场”的抱负才是他终生的理想。但这一个林冲,同时也是深具士大夫情怀的忠臣义子。他出身于簪缨世家,其祖乃著名隐逸诗人林和靖,其父乃成都太守林皋,幼承家学,习读诗书,孔孟经学无不充溢其血脉。“以道自任”的责任感和道德感时时牵扯他的心灵,当“眼见得太平非昔”,朝廷奸臣高俅、童贯等“拨置天子采办花石,荒淫酒色”,致使“百姓流离,干戈扰攘”时,他愤懑难抑;面对朝廷人人“上下怀利,惟钱而已“的丑恶现状,他怀念“贤如颜孟”、“伊尹扶汤”的前世贤明。在他的心中“穷不失义,达不离道”是所有士子应具备的行为准则,而那种难以克制的忧患情结、当仁不让的士气禀赋,则是他的英雄血脉中挥之不去的悲剧元素。英雄的悲剧性往往恰源于此。我们或许可以否认《水浒传》中林冲的悲剧性,毕竟逆来顺受、处处隐忍、被逼无奈的苍凉难以与为了众生社稷而主动承当相类比,但我们无法否认《宝剑记》中林冲的悲剧性,李开先完全跳出前人对林冲这一落草为寇人物的演绎,将林冲的动机置于社会冲突而不是简单的家庭冲突的基础上,不落窠臼地上演了一幕震撼人心的“献祭”悲歌。 与小说中的“宝刀”不同,《宝剑记》中的“宝剑”作为道具,它似“草蛇灰线”游弋于全篇,它无疑是林冲处境的隐喻。因为,宝剑自古就是贵族的佩剑,不仅可以防身,更是其身份与地位的象征,而武将之剑好似文臣之笔,剑既是武将的生命也是武将的精神所在。剧中宝剑与林冲的分分合合暗合林冲命运的起起落落。剧之初始乃“顿闲”之宝剑,日久未用的蒙尘之剑自然是林冲现状的比拟,因毁谤大臣之罪,被谪降巡边总旗,幸蒙张叔夜举荐,做了禁军教师,提辖军务。久而不见用的林冲仿佛匣中宝剑蒙尘,但是依旧掩饰不住他的踌躇满志。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士子,并不因为自己的一时失意境遇而对自己的信仰有所犹疑,只是空怀忠义,感叹宝剑在手却“不能指挥将士,扫除边疆,虚负此剑”。待价而沽的宝剑和等待时机的士子,岂不是同命相连吗?所谓“剑有用处,但不遇时”,正是林冲彼时的心声。 是剑就会有剑气冲天的时刻。李开先笔下的林冲满身浩然正气,咄咄逼人,儒家的正统观念使他不能坐视朝廷积弊,他不顾自己曾经被贬谪的经历,再次弹劾奸佞,也不顾黄门官劝阻,誓“将颈血一腥腥把龙袍溅,望天颜不由我一声声分辨”。“士子献祭”的悲剧精神关键就在于献祭者的主动性。《宝剑记》林冲的反抗完全挣脱了小说中的被动,一个与奸臣势不两立的忠义谏臣,始终相信“吾皇听微臣短谏”,“剪除逆党”,“浮云扫除,重开日光”,始终坚持以个体行为来扭转整个朝廷的黑暗,他因此得罪了权柄而身陷白虎堂,遭遇宝剑的“尘埋”,成为孤臣孽子。他与古今忠义士子一样,在权奸横行的时代,以螳臂挡车之力来捍卫自己的忠节,因为他相信“忠心,自有神明鉴烛”。林冲深陷囹圄,无限感慨:“不想遭逢刑宪,难捱苦万千。怎遣夜如年?封着一盏孤灯,半明半暗。相伴着些罪徒囚犯,吃苦招愆。英雄到此展挣难,肢体不禁寒,从教饿鼠餐。”尘埋宝剑与末路英雄一样,不可谓不悲凉。林冲在野猪林被害的一刻,无限伤怀,“平生豪气,为皇家争南战北。做英雄死在无名地,不由我感叹伤悲”。一个极具士大夫情结的儒将在刑役折磨、苦不堪言之时,依然高唱“为国输忠惹寇雠,追思日夜总悲愁;悲同夜雨千行泪,愁染西风两鬓秋。报主空存苏武节,思乡懒上仲宣楼。天如留我残躯在,不斩奸臣誓不休”。其执著、倔强、刚烈的抗争精神,并未在逆境中遭到丝毫的毁损。 李开先的林冲带着明朝士子特有气质而来,坚韧与患难同在,忠贞与屈辱并行。正像赵园所言:“无可比拟的残酷,反而鼓励了明清之际的士人对理想政治、理想人格的向往,甚至可能正是这种残酷,使有关的向往及其表达明晰化了。”(27)此语虽然是对明清之际士人的概括,大抵也可以窥测明代酷政在明清之际的贯穿性,因此无以复加的磨难和对理想的追求是明代士子的最佳注脚。穷途末路的林冲,如鹰投罗网、虎陷深坑,依然难免奸谗之害,发配沧州的途中被权奸步步为营的迫害加剧了他内心的煎熬,草场地大火的嫁祸更加剧了他对现世希望的破灭,但理想就此泯灭吗?绝不会。“寻个出路”可谓是有家难回、有国难投的林冲投奔梁山的无奈选择。“挺身撞破漫天网,回首君亲遥想。寻思脱难总无方,忙投水浒暂潜藏”。一个“暂”字即泄露了林冲的内心,一个忠臣义士却最终落草为寇,在李开先看来并非首选,却流露出作者在现世中无路可走的悲悯,梁山这个曾经在林冲心中遥远但又近在咫尺的地方,此时彻底成为林冲绝境下的惟一选择。《宝剑记》第三十七出对林冲有国难投、仓皇出逃、踯躅前行的心理抒情,表达了明代士子对君、对国、对自我出处之间的强烈矛盾。这出戏被改为昆曲折子戏[夜奔]而传唱不衰,只是曲文中有一个“梁山”在,现实中却真真正正的无路可走。 [点绛唇](生上唱)数尽更筹,听残银漏。逃秦寇,好教我有国难投,那搭儿相求救? [新水令]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 [驻马听]良夜迢迢,投宿休将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急步荒郊。身轻不惮路迢远,心忙只恐人惊觉。魄散魂消,魄散魂消,红尘误了武陵年少。 [水仙子]一朝谏诤触权豪,百战勋名做草茅,半生勤苦无功效,名不将青史标。为家国总是徒劳,再不得倒金樽杯盘欢笑,再不得歌金缕筝琶络索,再不得谒金门环佩逍遥! [折桂令]封侯万里班超,生逼做叛国的红巾、背主的黄巢。恰便似脱扣苍鹰、离笼狡兔、摘网腾蛟。救急难谁诛正卯?掌刑罚难得皋陶!鬓发萧骚,行李萧条。这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须教他海沸山摇。 [雁兒落]望家乡去路遥,想妻母将谁靠?我这里吉凶未可知,他那里生死应难料。 [得胜令]呀!唬的我汗浸浸身上似汤浇,急煎煎心内类油调。幼妻室今何在?老尊堂恐丧了!劬劳,父母恩难报;悲嚎,英雄气怎消。 [沽美酒]怀揣着雪刃刀,行一步哭号啕。拽长裾急急蓦羊肠路绕,且喜这灿灿明星下照。忽然间昏惨惨云迷雾罩,疏喇喇风吹叶落,振山林声声虎啸,绕溪涧哀哀猿叫。吓的我魂飘胆消,百忙里走不出山前古庙。 [收江南]呀!又只见乌鸦阵阵起松梢,数声残角断渔樵。忙投村店伴寂寥。想亲帏梦杳,空随风雨度良宵! 本是朝廷臣子,却成了孤独天涯客,林冲彷徨而惊恐,“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疾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犹豫和矛盾溢于言表,一个蔑视俗流的士子豪杰由于不畏权奸,秉承正义,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却遭遇权奸爪牙的追捕,慌不择路,全然“顾不得忠和孝”。一个本想做“封侯万里班超”的报国者,却“生逼做叛国的红巾”,暗夜疾行之时,百感交集,英雄长叹“百战勋名做草茅,半生勤苦无功效,名不将青史标。为家国总是徒劳”。对于中国儒家正统熏染下的“粹儒”来说,像《宝剑记》中公孙胜那样“丹心为国怀忠谏,朝奏九重夕贬,设饵苦贪禄位,不如归去田园”的挂冠参悟,恐怕只会是挫折时刻的偶然灵犀一现,林冲“红尘误了武陵少年”的悔意就如是,归隐或许是他暂时的停歇,也或许是他无奈的喘息,却绝不是他心中的终极追求,看似绝意脱离朝廷的林冲,却一步一回头地投奔梁山,依然唱出“救急难谁诛正卯?掌刑罚难得皋陶!鬓发萧骚,行李萧条。这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须教他海沸山摇”。纵然个体的谏诤处处碰壁,那就借助梁山的英雄正义之师剪除朝廷黑暗,“博得个斗转天回”。林冲投奔梁山并非逃避,也并非造反,其真正所怀的依旧是忠臣义子的拳拳之心。梁山在李开先笔下无疑是与暗无天日的朝廷政治相对照的,是“屯兵欲剪滔天害”的光明之地,也是一个“英雄处处望风来”、义气豪杰啸聚之所,借助梁山十万雄兵打回汴京,扫清地界,救天下苍生,是林冲的救国方式,也是为自己报仇的惟一方式,当然这也是李开先“补现实之恨”的虚幻之举。林冲在真正落草之际,对天盟誓:“上苍!上苍!背主为寇,非是林冲不忠,乃被高俅逼迫,略无喘息之地。龙居浅水真非计,终归大海作波涛。专望招抚,再报君恩。不免望阙遥拜上几拜。”这也为之后林冲的被招安埋下了伏笔。宝剑“尘埋”良久,终有冲天一刻,龙居浅水,终有归入大海之时,英雄末路,终有壮志酬展的时机。在《宝剑记》中,这个时机并非源自皇恩浩荡,而是源自打家劫舍、哄州劫县的绿林英雄,这之于李开先无疑是大胆的。林冲统领梁山豪杰“同擒四囚,先索高俅。扶持宋明君,必斩佞臣头”;咆哮着“跋扈强良,当吾者死。風霆迅急,直抵汴京”。这一切都是为了“谢吾皇涵养林冲雨露仁”,士大夫情怀的林冲当然难以更改他对正统君王的笃诚,因此,剪除奸佞后的林冲接受朝廷招安甚至于渴望被招安的心理行为注定了这是李开先笔下之林冲而非施耐庵之林冲,同时这也显露出李开先对政治澄明、道尊于势的幻想表达。无疑,这样的林冲是更加“崇高”的,更加具有复杂的心灵世界和悲剧内涵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