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周贻白的解答 在这种语境下,我们有必要来回顾,在《空的空间》出版之前,中国戏剧学者,比如周贻白,对于这一问题的思考。同时,对于中国问题的考察,或许也有助于我们理解日本的情况。因为,虽然日本也拥有河竹繁俊在《日本演剧史概论》(1966)一书中所谓“原始演剧”和“固有歌舞”⑦。事实上任何一种文化都有这样的传统。但是,大概而论,文乐和歌舞伎是从能乐、狂言而来,能乐和狂言是从田乐、猿乐而来,田乐和猿乐又是从散乐而来,并吸收了舞乐和伎乐,而舞乐、伎乐和散乐则是在中国隋唐时代传入日本。⑧ 在1956年12月于中央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所作的演讲《中国戏曲的舞台美术》中,周贻白简单地勾勒了中国戏曲舞台的变迁:早期的舞台,既不是马蹄式,也不是门窗式,而是四方形,四面设有一尺多高的栏杆。宋元时代,名之为“勾栏”,叫剧场则为“戏棚”,栏杆外面,四周都是客座。其后,把靠后一面拦隔起来,成为三面突出地对着观众。“脚色的上下,是在靠后一面另设左右两个侧门;台上没有什么装置设备;如需座椅,便由演员自己带上来”。舞台上则是“空无一物”,是“空的空间”。⑨ 那么,“中国旧剧的舞台,为什么会这样空无所有呢?”在《中国戏剧的上下场》一文中,周贻白指出,“要解答这个问题,便须回溯到中国戏剧最初的演出形式上去”。鉴于到目前为止,对于这个问题的误解依然甚深,我们打算尽可能多地援引周贻白的文字: 中国戏剧,根据现在所知的材料,唐代的民间歌舞,如“踏摇娘”或“苏中郎”之类,是其较早的胚胎,到北宋时代,勾栏棚中已有连续搬演目连救母故事的杂剧出现(见《东京梦华录》)。到南宋,乃又有所谓起自民间的“温州杂剧”,其故事取材,亦即民间传说的“蔡二郎赵贞女” (见祝允明《猥谈》)。由此可见,中国戏剧之没有舞台装置,完全是民间大众的娱乐方式。比方在一所广场里,说演就演,说唱就唱,从左上,从右下,出场就是戏剧,下场立刻又变成观众(这情形,在今日各地乡村中的花鼓戏或秧歌剧,仍多如此),根本无所谓舞台。至于舞台装置,则纯靠演员们的表演,大动作如开门、上楼、登山、涉水,小动作如做针线、打草鞋、采桑、扑蝶、赶鸡之类,一般地都是虚拟,但观众们看起来却不嫌其没有实感,反而造成中国戏台的一种特殊的表现(往者,有人把这些方式拉扯到象征派的艺术理论上去,未免忽视了决定这形式的因素,而只凭表面的形象越扯越远了)。唯其如此,这上下场的要求,便比其他一切都显得严格,因为脚色的来去,便是一本戏或一出戏的发展的关键。来去不明,时间或空间都将无法转换,所以,舞台虽决定了中国戏剧的表演形式,而脚色的上下却可以灵活地运用,借使观众如睹其人,如历其境。⑩ 在《中国戏曲的舞台美术》中,周贻白又指出,其“根源”是: 戏曲在未曾形成一项独立艺术的时期,是夹杂在所谓“百戏”里面同场演出,和其他歌舞杂技轮替着上场,台上本来是空空的。在宋代的戏剧表演,演员未上场之前,有一套仪式,必须由一个所谓“参军色”,先上来致词,然后把一般演员召集上场,名为“勾队”。不勾取,便不能上场演出。演完之后,又有所谓“放队”,不发放,便不可下场。歌舞表演也是一样。因此,中国戏曲的舞台,便形成了左边门上,右边门下(观众地位)。同时,也形成了脚色上下一次为一场。这就是舞台上空无一物的原因。[5]157-158 在这两篇文章中,周贻白分别从两类艺人出发,说明了中国戏曲所以选择“空的空间”,是出于经济原因或者现实的不得已;并指出,将这种舞台空间特征与“象征派的艺术理论”等等美学观念相附会,是“忽视了决定这形式的因素”。(11) 然而,在周贻白写作这两篇文章的年代,如今亦然,乃至尤甚从前,许多戏曲研究者都将这种现实的不得已当作是中国戏曲的美学选择,或者认为戏曲舞台自古空空如也,因此如今也该空空如也,无需任何舞台装置;或者认为自古空空如也,想必从未有过任何舞台装置。对于后一个误解,周贻白在《中国戏曲的舞台美术》中、董每戡在《说“布景”“效果”“照明”》(1963)一文中,都曾举出实例,比如张岱在《陶庵梦忆》卷五“刘晖吉女戏”一则中所记述的情形,来论证中国戏曲很早就使用了舞台装置。对于前一个观点,周贻白提出,戏曲“把舞台装置作了一种简易的布景,甚至寄托在演员们的唱做上”,“不过是因为经济条件不允许”。“中国戏曲的舞台装置不发达,这是事实,但不能说是不要舞台装置,或者是用不着舞台装置”。戏曲“不但不拒绝装置,甚至有了装置,更可助长……气氛”。因此,周贻白认为,“中国戏曲应当有舞台装置,而且应当下功夫去研究它”。(12) 四、填满舞台空间 无论选择“空的空间”是出于何种理由,它也并非完全“空无一物”、“空无所有”、“空空如也”。对于戏剧来说,总需要以某种方式将舞台空间“填满”。阿尔托(Antonin Artaud)曾在《〈残酷剧团〉(第一次宣言)》(1932)中宣告:“戏剧由于其有形性,而且由于它要求唯一真实的表达,即空间中的表达,能够使艺术和话语的神奇手段有机地并且全部地施展开,仿佛是不断重复的驱魔法,因此,要使戏剧恢复其特殊的作用力,必须先使它恢复其语言”。这种“语言”,并不是“字词语言”,而是“空间语言”或“符号语言”。在《〈论语言的信件〉(第一封信)》(1931)中,阿尔托就已经指出:“字词语言并未被绝对证明是最好的语言。舞台首先是一个需要填满的空间,是一个发生事情的场所,因此,字词语言似乎应该让位给符号语言,符号的客观性能立即最深地打动我们。”他将这一点视为“戏剧的本质”: 戏剧的本质在于以某种方式去填满舞台上的空间,使之富有活力,在某处引起感情及人性感觉的大骚动,引起悬而未决的情景,而情景是由具体动作来表达的。[6] 对于阿尔托的言论,自然可以见仁见智,但是,不可否认的一点是,戏剧确实是以“某种方式”去“填满”舞台上的空间:或者借助身体动作,或者通过字词语言,或者凭借阿尔托所谓“符号语言”。在《中国戏曲的舞台美术》中,周贻白还说道:“中国戏曲的舞台,最初和歌舞杂技一同表演,当然空无一物,可是,到了中国戏曲具体地成为一项独立艺术的时候,它的舞台上就不是那么空洞了”。[5]159除了“起打”之类场子外,照例是有一张桌子和两把只四把椅子。这些桌椅并非“道具”,而是“舞台装置”,可作多种用途。像金銮殿、中军帐、点将高台、灵堂、书房等等剧情环境,则用物器表现,其中大多数即所谓“砌末”(“切末”)。(13)除此之外,戏曲“填满”或表现空间,主要还是依靠演员的唱、念、做、打。为了表现剧情环境,这“四功”必须配合地恰到好处,单凭唱念没有用,单凭动作也不是随便可以联系。[5]159,161如此,对于戏曲舞台空间美学的源起、现状(特性),周贻白都作出了清晰说明。 当今时代,跨文化视域已经成为戏剧思考所不可或缺的背景知识,然而,在面对不同戏剧观念与传统时,我们势必需要注意,不仅应在横向上考察它们的现状,也应在纵向上探究它们的源起。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