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在中国话剧史上,赵清阁堪称成规模、有系统、高质量地改编《红楼梦》的第一人,在“红楼”戏剧改编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本文从“再创造过程即研究过程”、“从人物出发”、“适应文艺形式的变化”三个方面来具体阐发她的改编思想及创作实践,其关于名著改编的诗学践行至今仍有借鉴价值。 关 键 词:赵清阁/《红楼梦》/话剧改编 作者简介:陈军,扬州大学文学院。 傅光明在《赵清阁与〈红楼梦〉的未了缘》一文中曾这样评价说:“说她是中国现代话剧史上成规模、有系统地改编‘红楼’话剧的第一人,并不为过,而且,她的改编亦堪称‘红楼’话剧改编中的上乘之作。”①从《红楼梦》戏剧改编史来看,这种定位是客观而准确的。就规模而言,赵清阁一生耗时40余年曾先后根据《红楼梦》改编了五个话剧本,分为《诗魂冷月》《血剑鸳鸯》《流水飞花》和《禅林归鸟》(以上4部皆由上海名山书局1945-1946年出版),新中国成立后又在阿英的鼓励帮助下创作了四幕五场话剧《晴雯赞》(1980年在《海洋文艺》第九期最初发表时,标题为《鬼蜮花殃》)。上述5种戏剧中又有2部话剧先后有不同版本的再加工,如四幕五场话剧《诗魂冷月》在顾颉刚先生建议下又增为五幕八场话剧,改名《贾宝玉与林黛玉》出版;四幕七场话剧《禅林归鸟》后又改动了故事结局,并在文字上略微修饰,更名为《富贵浮云》。1985年四川文艺出版社还专门为她出版了《〈红楼梦〉话剧集》(收有《贾宝玉与林黛玉》《晴雯赞》《血剑鸳鸯》《流水飞花》四种),这种心力、体量与规模在《红楼梦》戏剧改编史上无人出其右;从系统性来说,她有意识地从《红楼梦》小说中抽取不同人物和情节来改编“红楼”剧,不同角度地反映原著的思想意识。例如围绕宝黛爱情悲剧写成了《诗魂冷月》,将红楼“二尤”的不幸遭际改编成《血剑鸳鸯》,以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以及众多女性的悲剧命运为题材写了《流水飞花》,根据晴雯的“高标见嫉”而被驱逐致死的情节故事创作了《晴雯赞》,而《富贵浮云》一剧则通过贾府的崩溃揭示“树倒猢狲散”的盛衰规律。赵清阁十分注意改编的丰富性和系统性,以期充分地反映原著的风貌、展示其多元艺术魅力。最后,从影响和成就来说,抗战后期,由于改编《红楼梦》的成功,她被誉为用话剧诠释《红楼梦》的最佳女作家,其话剧演出十分红火,影响广泛。1990年1月,她的《贾宝玉与林黛玉》和《血剑鸳鸯》还漂洋过海在新加坡演出。围绕名著改编,赵清阁满怀敬畏之心,用心良苦、持续耕耘,在探索和实践中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心得体会,其关于名著改编的诗学践行至今仍具有学习和借鉴价值。 一 “再创造过程即研究过程” 赵清阁改编《红楼梦》是看重它本身的文学价值和现实意义,出于对名著的喜爱和尊重,她多次强调改编要忠实于名著,不能糟践了《红楼梦》原作。而在如何体现原著精神上,她提出“再创造过程即研究过程”的主张,她说:“把《红楼梦》小说改编为其他文艺形式的戏剧或说唱,是一种再创造;这种再创造过程,实际上即是研究过程。再创造要忠实于原著,而又应适当地对原著加以整理,做到去芜取精,不能照抄,也不能轻率地随意篡改。这就必须精读原著,吃透原著精神,并参阅一切有关资料,进行严肃认真的思考,深入细致的钻研。这样通过研究改编的成果,也可以说是研究成果。”②赵清阁提出改编成果亦是一种研究成果的见解还是发人深省的,具体到她的改编实践,她除了反复细读文本外,还查阅了大量资料,包括曹雪芹个人的生平经历、作品反映的时代社会,尤其是参考《红楼梦》新近研究成果,参与《红楼梦》研究的讨论与对话。这种对名著研究的重视对其改编极为重要,只有深入细致地研究,才有实事求是的评价,才能更好发掘其中的精髓,而不会轻率地否定或简单地肯定,最终才能保证确切和较高质量的改编成果。 经过认真研究,赵清阁把《红楼梦》主题定位在反封建和民主性上,这在1940年代抗战进入相持阶段仍具有现实意义。在上海名山书局出版的《红楼梦》剧本“前言”中,她说:“这四部剧本乃取材全部《红楼梦》原著。每部情节独立,调子不同,惟时代背景大致是顺序而联紧的。意义也统一,为:反封建与提倡人性道德。”③而在《贾宝玉与林黛玉》前言中,她又说:“我只集中贾宝玉和林黛玉的事件,改编为一个五幕话剧,主题在于反对封建社会的婚姻制度,通过贾宝玉和林黛玉两个具体人物,表现青年男女为了追求自由幸福而斗争,并揭露统治阶级的腐朽和罪恶本质。”④赵清阁的五部话剧清一色的全是悲剧,刻画了众多灵魂高洁、纯真善良、刚强不屈的悲剧人物命运,深刻揭露了统治阶级的虚伪残暴以及封建礼教对人性的扼杀,同时表达了作者对受害者不幸命运的同情。 关于原著中的民主性,她在《晴雯赞》一剧的改编中是这样阐发的:“我之所以取材晴雯改编剧本,因为我从《红楼梦》主人公贾宝玉对社会下层、穷人奴仆的平等相待、亲密无间中发现了作者曹雪芹具有一种朴素的民主思想;这种思想,古人固然难能可贵,今人亦不可易得。”⑤这种民主、平等意识鲜明地体现在赵的5部话剧改编上,她的话剧多把目光聚焦在《红楼梦》里一群卑贱小人物身上,如刚正不屈的贾府奴仆焦大,善良世故的农民刘姥姥,任侠仗义的优伶柳湘莲以及众多被压迫、被损害、被侮辱的下层女性群体。她的《晴雯赞》更是以小人物奴才丫鬟为主角,并且毫不隐讳地表明自己的态度:“我就是喜爱晴雯的一个。”⑥必须指出,赵清阁“红楼”改编剧中的平民意识与女性意识是有她自身的生命体验和内心情感的外在投射的。她幼失母爱,从小在寂寞与冷漠中长大,后出于对封建家庭的不满离家出走,让她接触了不少下层人民,对他们产生深深的同情,同时对贫富悬殊的社会深感不平和愤慨。在她走上文学创作道路后,她一直致力于女性文学的创作,是《女子月刊》的基本撰稿人,编辑过《妇女文化》杂志,其小说、戏剧、电影也多以女性为主人公,或关注女子在旧社会的不幸与抗争;或展现女子在抗战中的业绩与风采,对中国现代女性文学和抗战文艺做出过不可抹杀的贡献。赵清阁一生未嫁,在改编中,她有意识把自己的个性气质、心路历程和情感苦闷寄托在《红楼梦》人物身上。反封建和民主性赋予了赵清阁改编的现代性,反映了一个现代女作家所具有的现代启蒙意识,并与此前《红楼梦》改编中不同程度存在的诲淫诲色以及封建迷信形成区分与界限。 对《红楼梦》的长期研究使得赵清阁在改编中能认真揣摩作者的原旨,想像历史情境下人物行动的内在可能性,从而给原著以拓展与建构。例如在《禅林归鸟》中,贾宝玉最后的结局不外高鹗所续“中乡魁宝玉却尘缘”所写的那样,婚后应试中举,还有了尚未诞生的孩子,最后被一僧一道点化出家。随着研究的深入和阅历的增长,她认识到“《禅林归鸟》与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性格言行不甚统一,有损于贾宝玉艺术形象的完美。因此,我仍遵循前八十回贾宝玉的一贯性格思想,写他由于对林黛玉始终不渝的爱情;和对功名利禄的厌恶;在目睹家破人亡之后,万念俱灰,毅然主动出家为僧,而略去了应试中举、薛宝钗怀孕,以及僧道点化出家的一些情节”⑦。应该说,宝玉由“被出家”到“毅然主动出家”的改编,是符合人物的思想性格和行为发展的,也符合曹雪芹的原旨。同样,在《诗魂冷月》中,贾宝玉最后只是嚎哭不已,显得软弱无力,未有实际行动;到了《贾宝玉与林黛玉》中就增加了尾声,交代宝玉哭灵和出走的情节,赋予贾宝玉以一定的主体性,以出走来反抗封建礼教的束缚。而这种对自由幸福的向往、对封建势力压迫的抗争和对人格尊严的肯定与追求在其他悲剧人物身上亦有不同程度的体现,这是赵清阁在改编原著时有意识加以强化和凸显的,例如五部话剧集中刻画了晴雯、芳官、鸳鸯、金钏儿等一批烈女子形象,给予同情与赞赏。她还不遗余力地在剧中展示悲剧人物身上有价值的地方,正是这些人的“美的毁灭”才令观众唏嘘不已。 研究虽给赵清阁以想像的自由和再创造的空间,同时研究也增加了赵清阁对社会人生、作家思想及笔下人物的体认,使得她的再创造“不逾矩”,一定程度上赋予赵清阁的改编以客观性与可信性。在《〈红楼梦〉话剧集》前言中,她通过宝、黛恋爱过程的梳理以及贾宝玉、林黛玉和薛宝钗三人个性特征的分析,指出:“贾宝玉、林黛玉和薛宝钗三人思想性格不可协调的矛盾,也就是贾宝玉、林黛玉和封建正统之间的矛盾。而封建正统在当时有着统治力量,于是便决定了宝、黛婚姻的必然失败。”⑧在作品中她虽然以林黛玉的死和贾宝玉主动出走来表现他们的反抗精神,但并没有过分拔高人物的思想境界,没有写他们如何觉悟和超前,怎样同封建势力展开你死我活的斗争,而更多写他们的无奈、不幸与痛苦。他们的抗争是盲目的,行为是消极的。正如她分析指出的:“虽然这一死一走的结局显得有些消极,可是在那个历史时代,又是处于孤军无援的具体境况中,若要求贾宝玉和林黛玉有更进一步的积极行动,是绝不可能的,也是脱离实际的。”⑨这种创造的分寸感体现在她精心刻画的各个人物身上,也体现在剧中情节设计、对话冲突、情调渲染等方方面面,使得她的戏剧张弛有度、收放自如。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