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脱尽窠臼”:团圆收场之破除 中国古典戏曲小说以“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43)为结构模式,“欢”、“合”、“亨”导出戏曲艺术之团圆收场。“大团圆”构成古代戏曲收场常态,但戏曲史上另有一些剧作打破了团圆惯套,“脱尽窠臼”代表着他们的创新功绩。 陈烺《花月痕》称得上突破团圆结局的典范,陈烺以“完场似此,脱尽窠臼”(44)盛赞《圆影》收场。该出写萧步月、霍映花拜堂成亲,韦陀为两人打断情魔:“尔这两个痴虫,迷头认影,愈转愈迷。头非本真,影在何处,菩萨慈悲,暗遣好、恶因缘二使几番点拨,兀自沉迷。不着俺一下铃杵,怎能打断情魔,复还性始。”《花月痕》谱写萧步月与霍映花的爱情故事,二人于梦中见、镜中见、画中见,直至收场方有一见,但一合即离,彻底摒弃了团圆收场。在破除团圆收场方面,孔尚任是不能忽略的作家,他把“生旦同堂拜舞”的团圆格局视为“小家子样”(45),并以生、旦入道增强了《桃花扇》的兴亡氛围。《桃花扇》、《花月痕》两剧的评点者都是剧作家自身,他们体味剧旨最为确切,其收场批评也更合乎实际。《桃花扇》以“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为此他明确反对好友顾天石令生旦当场团圆的《南桃花扇》;《花月痕》以“藕缚情思谁自省,请君且各回头猛”(《引子》【蝶恋花】)为创作缘由,陈烺据此设置一合即离的结局。两者脱尽团圆窠臼,但这种破除团圆的收场方式并非文人故意为之的惊人之举,而是剧作题旨的自然演进,唯其如此,其经典意义才得以奠立。 与孔尚任、陈烺破除团圆收场略有不同,清代另有一些剧作给团圆收场打个“折扣”。对于千篇一律的“圆聚”、“锦归”收场,张雍敬问以“使不圆聚便不足以言情乎?使不锦归便有所轻重于情乎?”并以“不尽拘团圆俗套”评赞《醉高歌》收场。(46)该剧“舟晤”收场写贾伯坚、金鹰儿分离三年之后相聚,此番相遇以贾伯坚遭谗罢职为代价,与金榜题名、洞房花烛的团圆收场不可同日而语。李斗《岁星记》与此相类,该剧以完婚之后的送别作为收场,令人耳目一新,具有“劈破千古团圆故套”(47)之美。 团圆收场是古典戏曲民族特性之一,这一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契合于读者和观众心理的收场方式与戏曲史始终相随。“脱尽窠臼”以反拨团圆收场的面目出现,并以“革命者”姿态昭著于收场创新历程,为古典戏曲呈现了别具一格的收场风貌。 五、“有余不尽”:戏曲收场之意韵 古典戏曲追求情节关目的新奇与完整,情节完毕即意味着剧作终结,但有些剧作不以情节完毕作为收场结点,而是努力阐发戏曲本体之外的余韵。评点家发掘收场乃至全剧的意蕴,“有余不尽”即是对收场言有尽而意无穷之审美效果的概括。 极具经典意义的《西厢记》不时引起后人评改,对其终于何处的公案,金圣叹以“离恨新愁,连绵郁结”、“千种相思对谁说”取代了《西厢记》的圆聚收场,认为《惊梦》收结富有“烟波渺然无尽”(48)之韵,他对续四出发出追问:“何用续?何可续?何能续?”(49)汪蛟门、李书云《西厢记演剧》亦以“惊梦”收场:“以一梦境结,有余不尽,最耐思量。”(50)“惊梦”收场宜于阐发《西厢》悠然不尽的意韵,切合于古典文艺美学精神,同时也更符合文人审美情趣。评点家追求言外之意、之境,认为“惊梦”收结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之趣,“以结尾为结尾,不若以无结尾为结尾也”(51)正是对“有余不尽”收场美感的阐述。 中国古代戏曲在艺术形式方面具有典型的曲本位特征,“曲”在表情达意方面具有先天性优势,品鉴曲词风格、意境是评点家一以贯之的批评传统,“有余不尽”拈出了收场意韵之美。在清代戏曲评点中,具有“有余不尽”收场旨趣的还有《桃花扇》、《花月痕》两剧。孔尚任评点《余韵》收场曰:“水外有水,山外有山,《桃花扇》曲完矣,《桃花扇》意不尽也。”(52)苏昆生、柳敬亭、老赞礼分别演唱《哀江南》、《秣陵春》、《问苍天》,三曲唱尽王朝兴衰,弥漫着浓浓的沧桑之感,营造了“留有余不尽之意于烟波缥缈间”(53)的艺术境界。陈烺《花月痕》汲取《余韵》神髓,《圆影》收场富有“流水桃花”、“峰青江上”(54)美感。无论是《余韵》之“意不尽”、《圆影》之“峰青江上”,抑或是《惊梦》之“有余不尽”,它们都表明批评家对戏曲本体之外的瞩目,收场意蕴成为评点家的鉴赏对象。从称许关目新奇、体式新颖到评赞言外意韵,评点家的批评视角再次转移,“有余不尽”标志着戏曲史上另外一种收场艺术的生成和确立。 戏曲艺术在情节结构、角色设置、场次安排诸方面都遵守着一定的“定律”,其规律既为作家创作提供了样板,但又容易引起批评家的不满。面对千篇一律的收场模式,剧作家创新收场艺术,突破收场套式,形成一股反传统、求创新的收场风尚。评点家把握住收场方式的变迁脉搏,给以揭示与评价,他们或者称赞“从来戏场无此团圆之法”(55)之收场,或者大声疾呼:“古来文字有如此结尾否?”(56)诸此种种皆是对新奇收场方式的赞美。 在戏曲创作史上,合卺等收场套式因简便易行而被剧作家反复采用,由此引发的模式化、简单化弊端成为剧作家亟须解决的戏曲史难题。重视收场乃为突破常规收场方式的前提,剧作家无力颠覆建立在古代民众接受心理基础之上的收场套式,但不代表他们没有革新收场方式的愿望,在遵守基本格局的前提下变革收场形态成为创新者的普遍做法。评点家拈出剧作家的艺术匠心,以“倏起雷电”、“滴滴归源”、“脱尽窠臼”、“收场别致”、“有余不尽”等术语高度评价收场艺术,呈现了戏曲收场创新性、丰富性的一面。在他们看来,收场不是关目、人物结局的简单陈述,而是涉及关目结构、内涵题旨、读者观感多个方面。我们认为,模式化、简单化抓住了戏曲收场的主要特征,但二者不能涵盖戏曲收场的全部,创新性、丰富性亦为收场艺术的重要特性,从“主流”与“非主流”两个层面观照收场形态更符合戏曲收场的历史实际。 古代戏曲富含“余霞散成绮”(57)美感的收场方式并不少见,黄媛介评点李渔《意中缘》收场有云:“笠翁诸剧,往往于曲终奏雅。而此一部收场,更不可及。”(58)“曲终奏雅”原指乐曲终结处奏出典雅纯正的乐音,黄氏以之比喻笠翁诸剧的收场艺术,可谓抓住了李渔剧作的神髓。在中国古代戏曲史上,突破收场窠臼、创新收场艺术是相当一部分剧作家的心愿,“曲终奏雅”代表着他们的创新意旨,同时它可视为评点家对高妙收场艺术的总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