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戏剧对于德国表现主义戏剧的借鉴,是从精神到技巧的借鉴。从精神上而言,上述两类剧作表现出了不同倾向,它们的根本区别在于是否以人的灵魂为基点来展开写作。前者过于追求现实的政治功利目的,造成剧作主题及其人物形象塑造上与“人”的疏离;后者不以阶级革命斗争为目的,逐渐回归人自身。所以,对“人”的疏离与回归,是两种借鉴倾向的根本不同。这种区别同样影响到对表现主义戏剧形式技巧的借鉴。如对于类型化的借鉴,类型化既是德国表现主义戏剧的人学主张,又是重要的手法之一。类型化常常被误解为只是一类人、或者一种社会身份的类别化代称,但类型化不等同于类别化。类型化最终要揭示人的灵魂本质,它通过“去掉个人的表面特征,经过综合”,塑造成“适用于许多人的一个类型的人物”,其目的是要“抽掉人类的外皮,看到他深藏在内部的灵魂”。[9](P.230)但诸如《一致》中的王、臣、男、女、领导者、民众,《离魂倩女》中的“欺诈”、“虚伪”、“猜忌”、“强权”等鬼魂角色,都只停留在代表各自阶层或者某一类品质的名称上,缺乏人物心路历程的有效支撑,人物艺术形象没有建立、成长起来,与真正的类型化还有巨大差距。而如《灵光》、《赵阎王》、《琳丽》、《原野》、《人类的脊背》等能汲取德国表现主义戏剧真正意蕴的剧作,则能充分运用幻觉、梦境、象征、独白、人格分裂、变形等表现主义技巧将主人公的潜意识心理直观化。《赵阎王》用了整整七幕的幻象、独白,《原野》用了长长一幕的幻觉来表现人物在对抗命运的不公时所进行的潜意识抗争。《琳丽》中的三幕梦境,大量采用幻想、变形,将主人公对爱情和生命价值的执着追求潜意识化,并展现主体体验中变了形的世界。然而,尚有一些作品只是浅尝辄止,仅仅摄取了表现主义技巧表面的形骸,却未能深入细致地展示人物的潜意识心理。如《前方战士》只通过小战士看到孙中山的那一霎那幻觉表明他坚定的革命意志,人物的心理并未展开。 在结构上,片段式结构是表现主义戏剧的一个显著特点,但此结构并不是纯粹零散的组合,虽然场景与场景间并无情节和时空上的联系,但却是以人物的灵魂为中心来组织的。《变形》和《从清晨到午夜》完全是以对人类灵魂本质的追索为结构的中心。苏珊·朗格曾说:“艺术形式具有一种非常特殊的内容,即它的意义。在逻辑上,它是表达性的或具有意味的形式。它是明确表达情感的符号,并传达难以捉摸却又为人熟悉的感觉。”[10](P.63)《赵阎王》和《琳丽》就以类似的结构来表现人物灵魂里的潜意识历程。《赵阎王》将主人公携款潜逃于林中时发生的七个幻象场景呈倒叙状排列,追溯了赵大漫长的悲剧性人生,不仅表现他的精神状态逐渐崩溃的历程,更通过他对人类灵魂世界进行尖锐批判和质问,凸显了这一人物形象强大的生命反抗力。《琳丽》则以“尘世——梦境——超自然世界”为情境结构。主人公远离尘世,在趋向超然世界的梦境里自我放逐,为寻找真爱踏上漫漫长途。该剧是对其超越物质束缚,超功利的至高无上的爱情观和生命观的诠释。《资本轮下的分娩》也属于场景式片段组合,但构成的仅仅是一幅阶级社会的百态图,无法深入主体的内心深处。 德国表现主义戏剧作为西方表现主义戏剧的一条重要分支,以其对于人类灵魂的尖锐批判和反思影响着人类社会的过去、现在乃至将来。梳理和探讨这一流派对于德国表现主义戏剧的借鉴,其意义不仅在于追溯过往的历史现象,更在于为当下人类的灵魂提供指引。现代戏剧对于德国表现主义戏剧的两种借鉴倾向,从本质上都关注到了德国表现主义戏剧中显示出的巨大的生命反抗力,但是,是否能够从灵魂的深层去接受这一流派的精髓,是区别借鉴作品艺术水准的关键。显然,一类作品受控于政治文化语境,仅将人物情感的层次置于阶级意识的表层,无疑是为政治代言,而未能真正汲取该流派的内蕴,而另一类作品突破了阶级意识的局限,去探索灵魂深处更为广阔的领域,洞视了许多令人深思的人类灵魂的本质现象,无疑是有助于人类精神历史的前行的。然而,从艺术上而言,这类作品无法超越德国表现主义戏剧自身过于抽象的局限。可见,对于一种外来流派的借鉴,既要坚守艺术本体,真正探寻其内核,又要善于洞视其缺失之处,辅以自身的发展和补充。上述作品中诸如《琳丽》、《原野》等正是作出了这样的尝试,对于表现主义戏剧的两条分支的融合式借鉴将可以成为当代戏剧借鉴表现主义戏剧的一个趋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