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振宽先生的画其实无须多说,他的画面感觉已经给了我们很多享受。在某些场合,人们把他与其它画焦墨山水的画家放在一起谈论,这是不对的。在我看来,振宽先生在他酣畅淋漓的焦墨运用中蕴涵着他特有的柔情。这是比较罕见的。许多西北地区的画家容易走极端,将笔墨的表现等同于造型或造象,使得画面僵硬有余而弹性不足。显然,如果一味寻求画面的苍茫浑厚,因而堆积大量毫无灵性的墨汁,不仅造成了刻板的样式,同时还会在这种无意义的追求中不知不觉走近死胡同。在西北的中国画家里,做得最好的是石鲁,石鲁的有些作品(而不是全部)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准,称之为现代中国画里的经典毫不为过。但是,在我的视野中,石鲁周围的画家,不管是同代人还是后辈,极少有人象石鲁那样的才情和认识,他们没有吸取甚至不懂得吸取石的营养,实在是可惜得很。 有的评论者把振宽先生和黄宾虹做比较,看起来似乎有道理,但实际上两者所处的生态环境差异太大,可比性很小。因此我以为,外表的某些类似不足以说明问题。当然,任何画家能够取得成就都不会是凭空产生,都会或多或少传承前人的经验。在现代中国画坛上(主要指山水),黄宾虹对后人的影响力是超乎寻常的,我们可以历数许多得他恩惠而有所建树的画家,并从他们的作品的背后窥见黄氏的影子。振宽先生有黄氏画法的痕迹,这一点是无疑的,但由于地域关系,关键还是由于对艺术的理解不同,振宽先生并没有真正进入黄氏系统。除了山势地貌的差异,最显著便是笔墨上的深浅。我想,即使黄宾虹去画大西北、画黄土高原,也必定与他画江南山水大差不差。对于一个成熟的画家来说,对象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自己。我早说过,很多画家一辈子尽管画了成千上万张画,其实却只画了一张画。 在当下,从事中国画实践的画家面临着这样的境地,一方面,他们在市场这一块如鱼得水,获取了丰厚的回报,换句话说,他们仍然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另一方面,中国画的权威地位已经旁落,在文化湖流中成了配角,失去它以往唯我独尊的形象,它的学术性遭受着多重质疑。这是因为,当代社会所要求的艺术是多元化、多样性的艺术,它反对定于一尊的观念,抵制一成不变的程式化。例如,年轻一代画家都将自己的作品冠以“水墨画”,激进一些的更是将水墨之前冠以“实验”二字,这说明,潮流的速度和力量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传统的画种正经受着强烈的冲击。我觉得,振宽先生与他那些有志于继承传统的同代画家一样,具有一种既定的模式:面向传统面向生活,同时又力求创新。这是一个看似古老的话题,不仅在中国画,其它画种如油画、版画之类都一样。如何在原有基础上扩充表现力,使其与变化着的时代相适应,是画家们绞尽脑汁思考的事。但是,中国画的情况更加特殊些,因为它背后的文化支撑更为显著,它不单是一个“画种”,同时还是一种文化的形象化表征,譬如有些人将它与京剧并称为“国粹”,那么,国之粹何在呢?如何解释呢?我的观点是,中国画只是一个约定俗成的概念,无法做过多的具体分析,这是它的魅力所在,也是它的局限所在。 振宽先生喜欢浓重的画面效果,敢用焦墨枯墨作画,这是一种较为有效的方法,不光是振宽先生,在当代中国画家里,有许多人为追求画面的厚重和结实,于是不惜堆积笔墨,弄得密不透风,最终不过是一片死墨而已,因此特别需要引起重视。当我们评价某件作品厚重结实,并非它黑它密,说到底,厚重是一种气质,古人区分逸品、神品、妙品、能品均出自气质不同,结实则是一种方法,因画家的趣味不同而结果相异。我看到大多数画家用墨的密的办法是出于无奈,他们驾驭画面的能力不够,笔墨质量的毛病太显著,因而以繁琐来覆盖和遮掩缺憾,表面看来似乎有一定效果,但根本上,这种遮丑的办法是适得其反的,娘胎的病不可能用整容的办法去改变,明眼人都会知道什么叫做天生丽质,什么叫做矫揉造作。振宽先生的特点是,他有底子,有明确的目的性和把握目的的能力,他在营造画面气氛时已非刻意,随意的挥洒和率性的表达成了他的绝招,一般的画家若像他那样不断堆积,或许早就废了,而振宽先生却从中大大获益,他的某些作品(象石鲁一样,是某些作品而不是全部)相当精到,无论要用笔用墨方面,还是整个画作体现的视觉感,都让人以充分的信任。说实话,我对中国画的前途始终不太看好,在我的一些文章中也经常就这个问题做过探讨,但这不妨碍我欣赏当代中国画里的好作品。 我还想说,地域性对于画家来说既是营养又是制约,例如曾经活跃在画坛的长安画派、岭南画派、金陵画派等等,他们都带有典型的地域特征,这种特征成就了一个画派的名声及地位,一定程度上又抑制了它创造的持续性,画地为牢、固步自封是他们的通病。况且,上述画派都是在整个画坛处在与世隔绝的状态下产生的。如前所说,当代社会是全面开放全面交流的社会,在此境遇中,如何使地域性不成为画家障碍,是一个突显的问题。 在人们的印象中,岭南画家的作品不免带有艳俗的色彩,而江淅一带的画家则总是穿着文人画外套,西北地区的画家似乎逃不了天生的土气。这是为什么?其实,本质上他们均是不同地域的文化趣味的反映,譬如广州那块地区的市民文化的相当突出,江淅这边却不自觉浸染传统文人习惯的东西,西北地区相对而言比较闭塞,市民文化和文人趣味都难以立足,所以土气则是顺理成章了。古典学者丹纳在研究艺术史时归结为三个要素,即气候、地域和环境,虽不能死搬硬套,具体到某个现象上还是很有道理的。我在广州或西北,从来没有看到过那种纯粹的文人画家,在那里的画家笔下,即使出现文人画的用笔或构图,也只是表皮,趣味的培养经过日积月累已成为人的第二自然。有的评论者强调振宽先生画中与黄宾虹相似的样式,可能是出于另外一种理解,某些方式的借用或移植仅仅是外壳,内核才是真正起作用的。 振宽先生在许多年的勤奋探索中把握住了画法上的独特性,在西北画坛乃至整个当代中国画坛建树了自己的形象,可以说也是有意义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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