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审美独立论思想的现实取向 随着有关审美的知识生产沿着系统化、有序化的方向不断发展,中国的审美知识模式开始了革命性的转换,审美知识从注重诗意铺陈和个人体验的情绪反应,转向注重症候分析和理论建构的学问形态。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审美知识模式的转换过程也就是现代意义上的文艺学(美学)的形成过程。在有关审美的知识在现代学术体系中成为一门独立学科的过程中,“审美独立论”自然而然成为中国现代审美主义思想的重要理论形态。 在王国维的思想资源中不难挖掘出审美独立论的宝藏,但我觉得前期创造社和前期象征派的审美独立论更值得我们重视。这并不意味着我认为在狂飙突进的“五四”时期脱颖而出的前期创造社成员在审美独立论方面有着比王国维更高的理论建树,而是因为他们倡导的审美独立论具有以下三方面的独特性:第一,他们以新世纪青年的崭新形象横空出世,一扫传统文人的沉沉暮气,没有了王国维那种传统士大夫的古典情怀,以春风拂面的现代气息宣告了现代意义上的审美独立论思想的诞生;第二,他们倡导“为艺术而艺术”,虽然有与文学研究会的“为人生而艺术”相抗衡的书生意气,但他们的“为艺术而艺术”的主张体现出对权贵和偶像的蔑视和对艺术脱离政治、道德樊篱的决心,其“艺术无所谓目的”的表白,已然将中国美学思想中那种把审美视为政治失意的心灵润滑剂的根深蒂固的古典遗风涤荡殆尽;第三,那种舍我其谁的对自我的张扬所表达出的个性主义艺术观念背后,总是立着充满自信的有着鲜活生命力的自我,前期创造社成员将乡土中国走向现代中国过程中传统对个体的束缚降到了最低点,无论是理论主张还是生活实践,他们那个性解放的彻底程度,不要说与中国古代相比,即便放在整个中国现当代历史进程中来看,也是令人惊异的。 由于在审美独立思想方面体现出的以上的独特性,前期创造社成员对审美在现实生活中的独立价值有着坚定的信仰,他们不再将审美视为与“此在”人生相疏离的虚幻的“彼在”,更不会把审美理想视为人生理想的候补而酸溜溜地倡导“为艺术而艺术”,艺术早已不再是存在于世俗生活之外的更高贵的东西,个性、自我、解放这些现代社会的关键词已流入他们的血液之中,与他们的世俗生活血肉相连。 在对“五四”文学格局的把握上,学术界已习惯于把前期创造社视为浪漫主义的代表,把文学研究会视为现实主义的代表,这已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主流教材中的文学常识⑨。从西方哲学史和文学史来看,浪漫主义的产生是因为科学主义的盛行压制了人们的灵性和激情,也就是说,浪漫主义一直是以与科学主义相抗衡的姿态出现的,这从卢梭到施勒格尔到海德格尔到马尔库塞有一条清晰的演进路线。而我们都知道,“科学”(所谓“赛先生”)是中国“五四”时期最响亮的口号之一,肩负启蒙重任的一代学人以罗曼蒂克的激情急切地呼唤着科学的阳光普照,前期创造社的浪漫主义恰恰就诞生在这样尴尬的重要历史关头。作为汉语的表述习惯,说一个人“浪漫”的时候,往往意味着指称他不现实,但前期创造社成员不是生存在科学主义盛行的时代,与科学主义相抗衡原本就不是他们的使命,他们在高喊“为艺术而艺术”时,既没有表现出逃避现实的消极退让,更丝毫没有没心没肺玩艺术的轻薄。从这方面看,文学研究会宣言中的那段著名的话也完全可以用在他们身上:“将文艺当做高兴时的游戏或失意时的消遣的时候,现在已经过去了。我们相信文学是一种工作,而且又是于人生很切要的工作;治文学的人当以这事为他终生的事业,正同劳农一样。”⑩前期创造社的小伙子们也是将艺术视为实实在在的工作和职业来对待的,他们之所以要高喊“为艺术而艺术”,也是因为他们不再以游戏和消遣的方式对待艺术,而是将艺术视为“于人生很切要的工作”,这与倡导“为人生而艺术”的文学研究会的年轻人一样,同样体现出一种为艺术而献身的现代职业精神。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说前期创造社的审美独立思想及其浪漫主义品格是牢牢地扎根于现实之中的。 在这方面,对宗白华“审美化生存”理论的阐释耐人寻味。李泽厚对宗白华和朱光潜的比较在学术界很有影响:“朱先生是近代的,西方的,科学的,宗先生更是古典的,中国的,艺术的;朱先生是学者,宗先生是诗人。”(11)与熟谙叔本华、柏格森、康德、尼采等西方美学家的朱光潜相比,终其一生都在研究诗歌、绘画、音乐、书法、建筑等中国古典艺术的宗白华,痴迷于中国古代圆融悠渺的审美境界,很容易被认为是中国传统士大夫审美精神的现代传人。其实,这是极大的误解。以“散步美学”独步美学界的宗白华对抽象的理论体系不感兴趣,他不需要到现实人生之外去寻求审美救赎之途,他几十年如一日地出入于世界各地艺术馆和博物馆摩挲研习各类艺术品,在亲力亲为的“田野作业”中体验感受艺术的精妙,这本身就是宗白华散步美学的最为精彩之处,他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种“审美化生存”!一直在艺术田野“散步”的宗白华还为静寂的传统意境论引进了“动象”这一面相,“意境的创构,是使客观景物作我主观情思的象征,我人心中情思起伏,波澜变化,仪态万千,不是一个固定的物象轮廓能够如量表出,只有大自然的全幅生动的山川草木,云烟明晦,才足以表象我们胸襟里蓬勃无尽的灵感气韵”(12)。他把现代审美心灵剧烈翻腾的动感赋予与现实人生相阻隔的传统意境论,从而夯实了意境论的现实根基,这不啻让我们看到其“审美化生存”扎根于现代生活土壤之中的现代性品格,亦由此一窥前期创造社成员审美独立论价值取向的另类延续。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