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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芭蕉图像看佛教艺术与文人情结

http://www.newdu.com 2018-03-01 《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 李溪 参加讨论

    内容提要:本文以南宋陆信忠《十六罗汉图》中的芭蕉湖石与芭蕉为纸的两个图像为引,分三个侧面论述芭蕉在中国文化史和艺术史上的意义传递,以及这种传递过程中所展现的佛教寓意与文人情怀、文字与图像的互动关系。芭蕉湖石和芭蕉为纸书的典故,经由佛典的隐喻转入文人书写,最终回归到佛教题材的《十六罗汉图》的图像中,在这一流传的脉络中,芭蕉的意义被复制、更变和选择,但不变的,是文人对于生命真义的诉求。
    关 键 词:芭蕉湖石/芭蕉书写/佛教隐喻/文人
    作者简介:李溪,女,内蒙古包头人,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北京 100871)。
    美国波士顿美术馆收藏了南宋“陆信忠”款的一套《十六罗汉图》①。这套作品中的《迦诺迦跋厘堕阁尊者》一图,画身处莲花之中、左的尊者似乎正欲提笔点注经文,他身前是一个皮肤黝黑状貌奇怪的番僧,正诚惶诚恐地将一法器呈上;尊者身后有两位默观的弟子肃立。寺院庭院的阑干外,矗立一块湖石,后植一株繁茂的芭蕉,蕉叶中露出两朵鲜红色的芭蕉花。另一幅“苏频陀尊者图”中,罗汉斜倚在榻上,身旁是一张芭蕉叶,童子正呈上笔墨与其书写。十六罗汉的故事是根据唐玄奘翻译的《大阿罗汉难提密多罗所说法住记》而来②,记载佛祖灭度时,曾嘱托十六位尊者不入涅槃,在世间善化福田,护持佛法。但是关于十六罗汉的种种传说和图像,却是在中土才逐渐生衍③,尤其在宋代之后流传广泛,成为一个常见的绘画母题。④《十六罗汉图》是以表现佛教教旨、善化信众为目的的绘画母题,但是和敦煌中的经变图等同时代其他佛教题材的艺术不同的是,十六罗汉的故事并非根据经文而来,而是深植于中土的文化中⑤。上面这两幅作品中关于芭蕉的素材,在宋代之前,约于南北朝至唐时,就已经流传于中土的文学作品与绘画之中。这些故事的产生,一方面与佛教经文中的芭蕉隐喻有联系,另一方面,文人在叙事的过程中,将自己的审美情结和人生关怀寓于其中。到了宋代,这些因文人与佛教互动而产生的典故又被民间画家⑥重新用于表现佛教主题的艺术,真可以说是一个奇妙的轮转。
    第一个轮转:芭蕉的佛教寓意与文人的传递
    芭蕉原生地本非中土,在汉代时由东南亚交趾、建安(今越南一带)等地传入我国。在晋朝宫廷的华林园中,已成为宫廷园林的观赏植物⑦。在南北朝的文学作品中,有不少与芭蕉相关的歌咏,曾获“高舒垂荫,异秀延瞩”⑧之赞誉。但是,芭蕉叶脆弱易碎,不堪风雪,更多的诗人将一声叹息付与芭蕉,如南朝梁沈约咏甘蕉诗曰:“抽叶固盈丈,擢本信兼围。流甘掩椰实,弱缕冠缔衣。”徐璃《冬蕉卷心赋》道:“拔残心于孤翠,植晚玩于冬馀。枝横风而悴色,叶渍雪而傍枯。”⑨在文人眼中,脆弱的生命和易逝的秀姿,正是芭蕉最值得流连讽咏之处。
    但这些不经意的歌咏,并不足以反映芭蕉这种脆弱的植物在中国文化史、艺术史上的重要地位。和芭蕉齐名的植物,松有苍劲,竹取幽淡,梅因香冷,菊尚隐逸,莲秉高洁。在这些寓意鲜明的“君子植物”中,芭蕉的秀雅和脆弱并不具有超群拔类的特质。芭蕉究竟有何独特之处?
    其实,芭蕉叙事在中国文化中的展开,与佛教有很大的关系。芭蕉生于热带,在佛教的源地印度也是一种广为种植的植物。佛教从西汉末年传入,到南北朝由于佛典的大量翻译而广传。而这一时期芭蕉也在皇家园林中广为种植。尽管没有证据说明此时的芭蕉的种植与佛教的传播有直接的关系,但是佛教文献中关于芭蕉的隐喻,当是促进这种植物在中土流布的重要原因。
    在佛教文献中,芭蕉的隐喻是一以贯之的。芭蕉是身空的象征。早期的部派佛教文献《中阿含经》中,世尊曾给大弟子阿难讲述过一个关于芭蕉的故事:“犹去村不远,有大芭蕉。若人持斧破芭蕉树。破作片、破为十分、或作百分。破为十分、或作百分已。便擗叶,不见彼节。况复实耶。”⑩
    在梵语中,芭蕉名为kadaliī,意思是“伪茎”。(11)芭蕉看似粗壮有节的茎,实际上不是真的茎,只是叶鞘的重叠,倘若一层层将外面的叶子剥落,内里则是中空的。因此,《中阿含经》中记载佛祖告诫道:“如是比丘若有所觉,或乐或苦,或不苦不乐。彼观此觉无常。观兴衰、观无欲、观灭、观断、观舍。彼如是观此觉无常。观兴衰、观无欲、观灭、观断、观舍已。便不受此世,不受此世已。便不恐怖,因不恐怖已。便般涅槃,生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办,不更受有。”
    人世间的一切苦乐无非是一个“幻象”,世界的真相如芭蕉的中空之茎一般,即是费尽心思体力去剥擗,也只能得到一个空的结果。因此,兴衰荣辱,生灭隆替,都是一个虚幻无常的表象,穿透这一表象去“观”看世界的变幻,则是通往涅槃之途。(12)
    从《中阿含经》这个故事始,后世佛典中出现大量的芭蕉譬喻。《中阿含经》是东晋孝武及安帝世隆安元年十一月至二年六月(397—398年)由北印度僧人瞿昙僧伽提婆翻译。不过,尚有其他晚于《中阿含经》的佛典,因其翻译更早,在东汉时期就已在中土流传。如东汉安世高(约2世纪)译的《五阴譬喻经》有:“沫聚喻于色,痛如水中泡,想譬热时炎,行为若芭蕉。”(13)他还译有《杂阿含经》,其第二六五经调说:“观色如聚沫,受如水上泡,想如春时焰,诸行如芭蕉,诸识法如幻。日种姓尊说,周匝谛思维,正念善观察,无实不坚固,无有我、我所。”(14)东汉竺昙无兰译《水沫所漂经》中也有“想如夏野马,行如芭蕉树”的句子(15)。
    这些譬喻皆以“芭蕉”比“行蕴”。安世高译的小乘经典《杂阿含经》说,心与身,又为“名色”,由复合而成,因此也称“蕴”。“蕴”就是聚集的意思,指整个生命的构成。“行蕴”为五蕴(色受想行识)之一。在佛教中,色、受、想、行都是实体生命的体验,这些体验如聚沫一般,转瞬即散,如芭蕉一样,中空实。芭蕉与沫、泡、炎等譬喻一样,都在强调生命的积聚本空幻易逝,所谓“五蕴皆空”,生命乃是无常、无所之物。行蕴即为除受、想、识之外的造作、迁流的体验。人的行蕴也由身心相合而成,分为身行、语行、意行。身行由肉身的欲求发动,语行由语言发动,意行由思虑发动。所谓“行如芭蕉树”,正是用芭蕉中空的寓意,告诫人们不要被这些体验所迷惑。人的一切欲求与行为都如在一层层剥开芭蕉之叶,最后得到的只会是一个空的结果。
    更为著名、在后世广为流传的芭蕉譬喻是《维摩诘经》中“身如芭蕉”之语:
    诸仁者,如此身,明智者所不怙。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是身如泡,不得久立;是身如炎,从渴爱生;是身如芭蕉,中无有坚;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影,从业缘现;是身如响,属诸因缘;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是身如电,念念不住(16)。
    比起之前的佛典,《维摩诘经》的这“十譬喻”以“身”为本体,以聚沫、泡、炎这般空幻之物为喻体,说明身之空幻。“身如芭蕉,中无有坚”,芭蕉之真性是内空的,如梦幻般不可有所住,身体的体验亦如是。因而此段结语时讲“身不实,四大为家;是身为空,离我、我所”(17)。
    《维摩诘经》中曾将佛家中的“身”分为两层,一为肉身,一为法身。从字面上看,这一段旨在指明肉身之空幻。十譬喻之身为肉身,维摩诘因以身疾广为说法:“诸仁者,是身无常、无强、无力、无坚,速朽之法,不可信也;为苦为恼,众病所集。”(18)故有此十譬。肉身即为烦恼之源。陈寅恪考证佛经中的芭蕉譬喻,认为此为“天竺禅学观身取譬之例”,以说明“阴蕴俱空,肉体可厌”(19)。而法身,也称佛身,是“从真实生,从不放逸生,从如是无量清净法生如来身”。此般法身,并非有形有待思欲身,是断绝了一切烦恼业惑、超越一切肉体感官的佛尊的本体,是无相之身(20)。
    东晋僧肇注《维摩诘经》时,把这一肉身之譬延伸到心。他说:“芭蕉之草唯叶,无干。予详大意,止喻人身不坚实也。今又别得新意,可喻人心亦不坚实。往年自作芭蕉诗句云:‘叶外应无叶,心中更有心。盖言草木之叶,无有长大于芭蕉叶者。’故言叶外应无叶。而又抽心,其叶渐展,复有叶从中而出,故言心中更有心。芭蕉叶展重重尽,非坚实世人心生。念念悉为虚幻予,以身心对比岂不二理俱然。”(21)《中阿含经》中的寓言讲层层剥开芭蕉叶,而僧肇反其意而言,用芭蕉生长时从中抽心却本无心之意,将人身推至人心,身心具空无,念念皆虚幻。这又在更深层次上暗合了之前佛经中“行蕴”包括身行和心行的分法。
    佛教的这种芭蕉身空的譬喻深深地影响着南北朝文人的体悟。谢灵运曾以《维摩诘经》的十譬喻写十赞,其中《芭蕉》云:“生分本多端,芭蕉知不一。合萼不结核,敷华何由实?至人善取譬,无宰谁能律。莫昵缘合时,当视分散日。”(22)这是文人对于佛典中芭蕉的理解。芭蕉从外观上看,上部花繁叶茂,下部合一为茎,其实当分散之时,内里空空,世间万事皆如此。谢赞说明,至晚在南北朝时期,文人就开始以芭蕉喻性空不坚,并且这种譬喻根植于佛家经典。
    中唐以后,禅宗的南宗慧能和牛头宗法融二派逐渐融合。后者提倡一切皆空,“本来无事”,“三界如幻实空”。(23)芭蕉性空之喻更深入人心,诗人将芭蕉喻此身残病空幻者甚多。如白居易《逸老》诗云:“筋骸本非实,一束芭蕉草。”(24)刘禹锡说:“身是芭蕉喻,行须卭竹扶。”(25)李益叹:“灵寿扶衰力,芭蕉对病身。道心空寂寞,时物自芳新。”(26)这一时期的文人已非常熟悉芭蕉这种外来植物,并且对其中蕴涵的佛教义谛有着很深的认识。
    盛唐王维曾画“雪中芭蕉”,为后世画学之名典,这也是文人描绘芭蕉的最早记录。芭蕉本生南地,在有雪的北方难以成活。况且芭蕉生命短暂,也不可能立于冬雪之中。“雪中芭蕉”的母题,正是笃信佛教的摩诘,用颠倒时序和空间之法,道出芭蕉空幻之理(27)。可见,此时佛典的芭蕉之喻已进入中土文人丹青之中。
    可惜王维“雪中芭蕉”图未能存世。目前所见的晚唐之前的宫廷和墓葬绘画几乎未见芭蕉的身影。不过,芭蕉却是唐代敦煌壁画里的常客。如在敦煌盛唐12窟主室东壁的《维摩诘经变》图中,通向世尊释迦牟尼说法图的城楼两侧,分别植有两株硕大的芭蕉,两株芭蕉树下,一侧是宝冠珠佩、面相庄肃的文殊菩萨和弟子诸人,另一侧是裘皮大氅,盘腿而坐,一派萧逸之姿的维摩诘。佛教艺术中,如莲花、菩提、芒果圣树等植物,都由佛经中转出。这两株芭蕉在《维摩诘经变》中的出现,也与佛典中的芭蕉隐喻有明显的渊源关系。
    在敦煌莫高窟的一些表现山水和庭院的绘画中,也出现了芭蕉的身影。如中唐112窟西龛的屏风画中,数株芭蕉被置于山水的环境中。同窟南壁的《金刚经变》之《为人讲述金刚经》一图表现了一个在庭院中讲经的场景,一株芭蕉植于画面左下方的位置,与柳相伴,其后是一块巍然的山石。另外在晚唐85窟的弥勒经变,五代61窟的五台山等庭院场景中,也出现了芭蕉。在庭院培植芭蕉的记述中,除了对芭蕉身姿秀雅的赞美外,可看到这些景观的栽种受到佛经中芭蕉隐喻的影响的证据,如宋代一位诗人在为一位李姓的都尉宅府题《芭蕉》一诗时云:“远寄江城外,新栽水阁前。虚心劳可尚,幻质定非坚。”(28)很明显,诗的后两句是受到“身如芭蕉,中无有坚”的佛典隐喻的影响。芭蕉的栽培,并非是单纯的审美需要,它和佛经的流传以及文人以艺术的方式传递有密切关系。
    芭蕉的寓意经由佛经,到文人以自然审美与佛教隐喻相结合而形之于文字的颂咏,最终出现在图像当中,在这一传递的脉络中,芭蕉空幻之喻意没有流失,但从佛经的教义到文人的表现这一过程里,文人却以自身的颖悟和审美的情愫,不断丰富着芭蕉的图像学含义。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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