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轮转:芭蕉书写的典故 明代沈周有《蕉石图》,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图以牛毛皴画出石之苍古质感,石上以点苔法,更衬出“千年石上苔痕裂”的幽古。芭蕉身姿舒秀,叶片偶有断裂处,叶身以淡墨染,烘托出芭蕉不坚的弱质。上题云:“绿暗山窗片雨余,芳心逐一向人舒。老夫病齿搘颐坐,错认寻诗叶上书。”“叶上书”就是题于蕉叶上的诗。沈周非常喜欢题蕉叶,曾有数首诗作。芭蕉叶体阔大叶面光滑,可以替代纸张用于书写,自身又颇具诗意,蕉叶上之雨滴声常如泪滴叩人心扉。梁代徐悱的妻子刘令娴因思念丈夫曾题甘蕉叶寄人曰:“夕泣已非疏,梦啼真太数。雄当夜枕知,过此无人觉。”(39)写出一个辗转反侧的难眠之夜。唐代许多文士曾以芭蕉为纸张,亦有典故流传,著名的当属怀素曾因贫无纸,植万株芭蕉以供挥洒的故事(40)。李贺曾有诗句:“溪湾转水带,芭蕉倾蜀纸。”(41)可见此风在当时之盛。李益有“无事将心寄柳条,等闲书字满芭蕉”的诗句,芭蕉此时并非一般的书写工具,在阔大的蕉叶随意地挥洒,寄予了一种“闲情”,正表达了中唐以后文人对隐逸生活的向往。 唐代佛门诗人皎然曾经有一首诗给他的师友融上人云:“常爱西林寺,池中月出时。芭蕉一片叶,书取寄吾师。”(42)此诗看似将芭蕉作为信笺,但在僧人笔下,却另有深意。芭蕉在佛门中常作写经之物。上文中“陆信忠”款的《十六罗汉图》上描绘了用芭蕉写经的情景。在家的居士也对佛教的这一传统颇为熟悉。如唐代戴叔伦在《赠鹤林上人》云:“归来挂衲高林下,自剪芭蕉写佛经。”(43)经典的书写,应为其久存于世、流传后人而使用比较坚韧的纸张。蕉叶不仅易碎,风雨一打,叶上即空无一物,只余雨痕,为何还将诗文书于蕉叶之上? 芭蕉作为佛门象征物,既然在佛教中有性空之意,便是空悟的象征,因而佛门常用对观芭蕉的方式参悟禅机。皎然曾有诗:“芭蕉何事教人见,暂借空床守坐禅。”(44)“风回雨定芭蕉湿,一滴时时入昼禅。”(45)唐代朱庆余也曾说:“心知禅定处,石室对芭蕉。”(46)佛门的妙悟,常有所着,或话头,或公案,这里对芭蕉而悟,是一种静默禅。独对芭蕉,眼前虽有物,却是一空物。 按照对《维摩诘经》的分析,如果说对观芭蕉参悟的是身、心之空的话,芭蕉的书写,参悟的则是语言的禅机,这似乎完满地回到了芭蕉对由身、语、意构成的行蕴的譬喻中。贯休有诗云:“试裂芭蕉片,题诗问竺卿。”(47)此句点明,芭蕉的书写,并非是让这些文字流传于世,撕裂的芭蕉,其实就是撕裂文字的表象,撕开世界的表象,这种撕裂的过程,正如芭蕉的譬喻,最后得到的是一个空的结果。只有看到这空无的芭蕉之身,看到这文字的裂碎,才能放下一切欲求,去发现世界的真实。这一书写的行为本身,正是佛教对于空幻世界的妙悟过程。 其实,写诗于芭蕉叶上,正如东坡《后怪石供》中刻铭文于怪石之上,是一“幻”矣。书于芭蕉上的文字,刻于磐石上的铭文,都将随岁月的风雨散去,文字和语言并不是这个世界本真的叙述,而其自身就是一个幻象。禅门的要旨“不立文字”正是此意。《十六罗汉图》也正是要表达此意。这种要义,经由佛门传达于文人,成为一个被广泛接受的图像寓意;继而,这一寓意与文人旨趣相结合,并又深化入禅门的义理中,最后回归到了佛教图像当中。 在沈周的题蕉诗中,其中有一句:“老夫都把荣枯事,却寄萧萧数叶中。”(48)一生的荣辱,都写在这萧瑟的叶片上,随风残破,随雨洗去,世间的一切功利之事,都如梦幻一般,这就是芭蕉叶为我们书写的故事。 文化人类学的研究认为,文化体的繁衍正如人类的繁衍一样,是有“基因”的,这种基因被称为“迷因”(meme)(49)。迷因在人与人之间可以复制,文化因此被传递下去。但比起人类基因的复制,迷因在文化传递中更容易变异和被选择。本文讨论的“芭蕉”的意义正是一种“迷因”,这一迷因的传播有三个层面:其一,芭蕉这一中空不实的植物,在早期佛典中成为行蕴空幻的隐喻,后来《维摩诘经》对取出行蕴中的身行,拟为“身如芭蕉,中无有坚”。僧肇在注《维摩诘经》时又将身空推至心空。这一隐喻通过语言,经由佛教的传播和文人的演绎在南北朝就已而深入人心。这是通过文字的意义传播。其二,芭蕉的佛教意义由文字传给了图像,王维首次将此佛典之喻用于文人丹青,而在敦煌绘画中同时出现描绘天界的经变图和表现世俗生活的庭院中。这说明,芭蕉的迷因同时在文人和佛教中传播。在这一过程中,芭蕉的意义被赋予了文人的人生诉求。芭蕉与湖石这一固定母题的形成,正说明了文人的审美与佛教隐喻的结合。这是从文字到图像的传播。其三,芭蕉的图像,经过文人在文字和图像上的双重演绎,最终在《十六罗汉图》中,深具文人暗示的芭蕉湖石和芭蕉写经两个图像重新进入了佛教题材的绘画。这是不同题材的图像间的传播。在这三个层面的传播中,每一个层面都有意义的复制、变异和被选择,芭蕉图像的最终“范式化”,正是迷因传递过程中佛教意涵与文人情怀、文字与图像结合、互动的结果,是中国的文人和画家对于佛教思想和典故的选择。这种文化史和艺术史上的意义选择并不是如基因突变一般具有偶然性,而是始终以文人的人生关怀为根柢,是一种必然的轮转。 注释: ①该套作品原藏日本京都大相国寺,在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出版的《宋画全集》中,仍录藏于大相国寺。 ②唐代湛然《法华文句记》和宋代释志盘《佛祖统记》均录,十六罗汉出《宝云经》,然《宝云经》今勘本均无相关记载,可能是经文有所缺失。 ③元代方回在《桐江续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中曾说:“一释迦佛起天竺,罗汉五百又十六,中华止绘十六僧。”可见,十六罗汉的母题是在中土流传起来,并非从西域传入。目前在可看到的经文中,也鲜有十六罗汉相关故事的记录,十六罗汉的传说,主要是在民间传诵开来。 ④宋代之前关于这个主题的作品并不多,见于文献中的只有《宣和画谱》,其中记载张僧繇、唐玄奘、卢楞伽和王维曾绘有十六罗汉像,《益州名画录》录晚唐禅月大师贯休曾画罗汉十六帧。五代之后,见于文献中的十六罗汉的版本开始明显增多。 ⑤关于十六罗汉造像来源的更详细的研究,可以参考陈清香:《罗汉图像研究》,华冈佛学学报第04期,第307—358页,1985年,台北:中华学术院佛学研究所。 ⑥此系列作品各图皆有“庆元府车桥石板巷陆信忠笔”款,应为当时宁波某作坊的群体作品,在当时,有“陆信忠”款的作品还有《十王图》和其他一些民间佛教主题绘画,这些作品为了民间需要而大量生产与复制。相关的研究见雷德侯著,张总等译:《万物:中国艺术中的模件化和规模化生产》,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223—226页。 ⑦见(唐)欧阳询编:《艺文类聚》卷八十七菓部下,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⑧见(唐)欧阳询编:《艺文类聚》卷八十七菓部下,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⑨见(唐)欧阳询编:《艺文类聚》卷八十七菓部下,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⑩(东晋)瞿昙僧伽提婆译:《中阿含经》,大正藏本。 (11)李华春编著:《佛教植物散策》,台北:常春树书坊1991年版,第190—192页。 (12)陈寅恪先生《禅宗六组传法偈之分析》(《陈寅恪史学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4—18页)一文以及台湾学者蒋义斌的《宋儒与佛教》(东大图书公司1997年版)一书从曾对芭蕉的佛教譬喻有详细的摘录,此处不再赘述。 (13)(东汉)安世高译:《五阴譬喻经》,大正藏本。 (14)《杂阿含经》现传的译本是刘宋元嘉二十年(443)中印三藏求那跋陀罗译。 (15)(东汉)竺昙无兰译:《水沫所漂经》,大正藏本。 (16)(吴)支谦译:《维摩诘经》,大正藏本。 (17)(吴)支谦译:《维摩诘经》,大正藏本。 (18)(吴)支谦译:《维摩诘经》,大正藏本。 (19)见陈寅恪:《禅宗六组传法偈之分析》,《陈寅恪史学论文集》,第14页。陈寅恪先生有此研究,乃为说明六祖“菩提本非树”譬喻之不当。 (20)见《维摩诘经》中《弟子品》的论述。 (21)(后秦)僧肇注《维摩诘经》,大正藏本。 (22)(南北朝)谢灵运:《谢康乐集》,明万历沈启原刻本。 (23)(唐)法融:《绝观论》,柳田圣山校订本。 (24)(唐)白居易:《白氏长庆集》卷六十九,四部丛刊景日本翻宋大字本。 (25)(唐)刘禹锡:《刘梦得文集》卷四,四部丛刊景宋本。 (26)(唐)李益:《李尚书诗集》,清二酉堂丛书本。 (27)朱良志:《真水无香》,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0—14页。 (28)(宋)张方平:《乐全集》卷三律诗挽辞,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9)(梁)沈约:《题甘蕉诗》,(唐)欧阳询编:《艺文类聚》,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0)参考敦煌研究院编:《敦煌石窟艺术·第45窟、第76窟、第154窟》,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1998年版。 (31)(唐)白居易:《白氏长庆集》卷五十一。 (32)(唐)白居易:《白氏长庆集》卷五十一。 (33)(唐)白居易:《白氏长庆集》卷五十二。 (34)《庄子·大宗师》。 (35)此处杨晓山曾在《私人领域的变形——唐宋诗歌中的园林与玩好》(文韬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91—97页)一书中曾有讨论,认为白居易对牛增儒下属奉迎上司的做法“颇有微词”,不过认为“千百载后散在天壤之内,转徙隐见,谁复知之?”一句是对牛增儒将石分为四等三品的辩解。但从白居易的文意来看,此句以及篇中“在世为尤物,如人负逸才”等句都与牛增儒石癖的种种行为存在哲理上的不合,可能暗示了白居易的讽刺与不屑。 (36)(宋)苏轼:《宝绘堂记》,《全宋文》册四四卷一九六七,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 (37)(宋)苏轼:《苏文忠公全集》,东坡集卷二十三,明成化本。 (38)(宋)黄休复:《益州名画录》卷下,清函海本。 (39)(南北朝)徐陵:《玉台新咏》卷十,四部丛刊景明活字本。 (40)(宋)祝穆编:《事文类聚》,后集卷三十二花卉部,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1)(唐)李贺:《李贺歌诗集》第四,四部丛刊景金刊本。 (42)(唐)释皎然:《昼上人集》卷二,四部丛刊景宋钞本。 (43)(明)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卷六十五中唐十九,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文津阁四库全书本。 (44)(唐)释皎然:《昼上人集》卷二,四部丛刊景宋钞本。 (45)(唐)释皎然:《昼上人集》卷六,四部丛刊景宋钞本。 (46)(唐)朱庆余:《朱庆余诗集》,四部丛刊续编景宋本。 (47)(清)张玉书:《佩文韵府》御定佩文韵府卷二十三之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8)(明)沈周:《题蕉》,选自(清)汪霦编:《佩文斋咏物诗选》卷三百七十二石竹花类,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9)这一词汇由英国牛津大学的道金斯教授(Richard Dawkins)在《自利的基因(The Selfish Gene)》一书中首次创造。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