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中国戏剧的价值重建,首要的问题是对戏曲传统的基本态度与评价,然而在另一方面,重新界定话剧与戏曲的关系,强化对剧种特色的坚守,同样不可忽视。 话剧在中国的创作演出,始于1900年上海的学生演剧,20世纪30年代以后,话剧影响力方才逐渐提升。在以后的岁月里,话剧在中国戏剧整体格局中的重要性,逐渐超过了中国本土那些有更悠久历史的剧种,甚至被放在与戏曲整体上相对举的位置;而在话剧与戏曲之间抑此扬彼,把话剧看成是进步的、现代的,认为戏曲是传统的、落后的,声称戏曲应该从文学、表演、舞台美术等方面全方位地向话剧学习,还必须引进话剧的“导演制”等等,都是20世纪,尤其是其后半世纪里在戏剧界产生广泛且深刻影响的看法。 最初涉及西方话剧与中国戏曲有优劣之分的观点,除了因欧美戏剧舞台所营造的逼真景物而惊艳以外,多属想象之辞。即使话剧已经引进中国,在最初的几十年里也没有表现出多少可以让戏曲学习的资本。但是20世纪40年代以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因苏联对中国的影响日深,西方的戏剧观念以及技术取向,随苏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一起对中国戏剧产生深刻影响,而在之后的高度政治化环境里,是否信奉“现实主义创作原则”,被附加了复杂的政治内涵,得以假政治之手,成为在中国占统治地位的戏剧理论。这一变化颠覆了中国戏剧理论的原有格局,戏剧艺人们甚至不得不开始怀疑千百年来他们的前辈们一直尊奉的表演规范,由此拉开了中国戏剧原有的内在价值体系崩溃的序幕。 从这一时期开始,基于话剧的艺术规律,或者把话剧当成美学上的范本,从这样的立场批评戏曲的理论阐述,几乎成为戏剧界乃至于整个文化界的共识。最引人注目的,是有学者把话剧看成是20世纪中国“现代戏剧”的代表,并且认为只有话剧才可以算是“现代戏剧”。相应地则称中国传统戏剧是“脸谱化”的艺术,因为戏曲表演中花脸等几个行当有手绘脸谱的表现方法,就认为戏曲不重视人物塑造,表现的只是千篇一律的脸谱化的人物。仅仅因艺术样式的不同,就借以判断其优劣以及“进步”或“落后”,甚至分其为“个性的艺术”和“泯灭个性的艺术”,可谓极端之论,更是对上千年来创造了无数栩栩如生的、永久地镌刻在中国亿万民众脑海里的戏剧人物的戏曲艺术,最为惊人的简单化的描述。(龚和德先生批评这一观点体现了对戏曲的“形式歧视”,一针见血。)至于声称传统的戏曲演员只演行当,不演人物的观点,则和所谓“脸谱化”的说法异曲同工。它们都完全无视一个基本的艺术事实—千百年来中国戏剧始终处于商业化演剧环境中,如果不是因为它所表现人物的情感、性格与命运打动了观众,征服了观众,就不可能生存发展。脸谱与行当从未妨碍观众的欣赏与感动,而戏曲的表演传统赋予了部分戏剧人物以脸谱这种妆扮上的突出特征,不仅不是为了将戏剧人物类型化,相反正是为了强化该人物与其他戏剧人物性格与命运的差异。至于把戏曲表演时注重人物内心情感,舞台上讲究场面调度之类说成是“向话剧学习”的结果,更是无稽之谈。 当然,戏曲向话剧学习的现象不是完全没有,戏曲变成“话剧加唱”,始终是值得警惕的现象。但更值得注意的是各戏曲剧种之间特色在逐渐丧失。20世纪是文化交融的时代,中国戏剧也是如此,原先分布在地域广阔的中国东西南北、在不同亚文化圈相对独立发展的各地方剧种,从1952年全国戏曲会演以来日益有越来越方便与频繁的交流,促进了各剧种的相互影响。这样的交流,固然让各剧种的戏剧家们有更多机会接触与观摩其他剧种的表演,学习各自的长处,加强了不同剧种之间的借鉴与吸收,但是带来新的问题—各剧种保持并坚守自己的个性与特色,变得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困难,同时也更重要。 因此,晚近各剧种不仅受西方戏剧的影响,同时还必须经常面对其他剧种,尤其是那些传播范围较广的剧种的影响;在某个时期某剧种或某一剧目取得的艺术的、市场的或传播的成功的意义很容易被放大,并且极易激发起仿效的冲动。不同剧种以及艺术家们在具体的一招一式上相互模仿与学习,原本并非坏事,而且,在戏曲历史上,不同剧种之间的参照所在多有,它不仅是完全正常的文化交流,并且也以特殊的方式,刺激并促进了戏剧的发展演进。但它的前提是必须建立在对本剧种的传统有完整深刻把握的基础,有这一前提,对他剧种的模仿与学习才不会如邯郸学步般丢掉自身特有的性状。 通古今,知正变,是每一门艺术也是中国戏剧的所有剧种持续生存发展最基本的前提。戏剧是由每个具体的人表演的,不同时代的戏剧表演总是会出现或大或小的变异,然而知道什么是传统中最核心的内涵,哪些是不能变易的,同时,哪些方面可以接受不同程度的变化,什么样的改变不会伤及其根本,这些即使难以有明确的认定,却至少应该是艺术家群体需要有的默契。数十年来中国戏剧过分强调改革和变化,纵容和不加分辨地赞美任何变化以及对其他剧种的借鉴,不能不说是导致现在各剧种严重趋同化的理论根源之一。 在这个角度看,近代以来形成的错置的中国戏剧价值体系,不仅仅出于文化偏见。仅仅只有对中国传统戏剧的歧视与偏见,没有对话剧非理性的崇拜,还不足以颠覆中国戏剧传统的价值体系。抑中扬西的戏剧观念与理论取向的形成,它的一端是对中国传统戏曲的无端攻讦,另一端则是按照特定的意识形态理念对话剧史的矫饰,两方面的合力才构成数十年来对传统价值的摧毁性打击;而各剧种不能自觉地认识以及坚守本身特有的美学风格,就更容易如墙头草一样随风摇摆。因此,现在我们亟须重新梳理中国戏剧的整体框架,客观地,心平气和地对待中国戏剧范畴内数以百计的剧种,探讨与认识昆曲、京剧、话剧、川剧、秦腔、评剧、粤剧等历史渊源与表现形态之同与异,判断其历史价值与美学成就,在充分尊重各剧种特有的内在精神与外在手段的基础上,找到它们可以相互借鉴、相互启发的合理空间,促使戏剧整体上的健康演进与发展。从艺术与文化的立场,而不是仅仅从话剧和西方文化的立场出发,建构中国这个多剧种的国度的戏剧价值坐标。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