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顾嗣立心目中的贤人与仙才 顾嗣立喜看《牡丹亭》,其《秀野草堂诗集》留有两首观演《牡丹亭》诗。(见拙著《明清戏曲剧目、文本与演出研究》,此处从略)司马迁说,观其文亦想见其为人。顾嗣立观《牡丹亭》,对汤显祖也是观其剧,亦想见其为人。他是把汤显祖看作一位有学问、有见识、有安邦治国才能的贤人来看待的,而不是只把他看作一个普通的剧作者。这有其《读玉茗堂集有感二绝》为证,诗云: 公孙东阁为谁开,不放贤人一个来。收拾雄心传四梦,枉教玉茗费仙才。 平生百拜服临川,屈抑虽同亦偶然。欲续还魂才思减,空将哀怨讬湘弦。⑧ 第一首开头两句,说的是汉武帝时,公孙弘受到舆论攻击,说他做了御史大夫,俸禄很多,却穿普通的衣服,用普通的用具、衣被,是做作与欺诈行为。武帝问他是不是这样?公孙弘回答说:说得对啊,他们说到了我的痛处。我听说,管仲做齐国丞相时,娶了三位妻子,其奢侈简直与君王差不多,但齐桓公终于称霸。晏婴做齐景公的丞相,吃饭时不吃两份肉食,妻妾也不穿很好的衣服,齐国也治理得不错。可见丞相无论奢侈还是廉洁得同与百姓,都可以把国家治理好。我如果不是这样平民化,皇上恐怕听不到这样的意见。武帝认为他说得对,有礼让之德,后来就让他做丞相并封平津侯。武帝还借此下诏广开贤路,说要学习古人:“任贤而序位,量能以授官。劳大者厥禄厚,得盛者获爵尊。”(班固《汉书》卷五十八)汉代从公孙弘开始,以丞相而封侯才成为常态。公孙弘于是造客馆,开东阁以延聘贤人。诗中所谓公孙弘开东阁招揽贤才的故事即原于此。 但东阁虽开,到他这里来的,都是旧友故交和一些宾客,家里的俸禄花光了,有德有才的贤人却没有招到。而且公孙弘本来就妬贤忌能,杀主父偃、迁徙董仲舒,都与他有关。他死后,接任丞相先后有李蔡、严青翟、赵周、石庆、公孙贺、刘屈氂,那就不管、不理“东阁招贤”这事了。公孙弘丞相府的客馆、东阁,后都成了废墟,甚至成为马厩。所谓招贤,也就付之东流,故诗谓“不放贤人一个来”。 顾嗣立用公孙弘的故事意在说明汤显祖的遭遇。汤显祖早承家教,要求“文比韩柳欧苏,行追稷契皋虞”,⑨胸有豪杰之气,本可以大用,而先后遭遇到的丞相级实权人物如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王锡爵等人,反使愿望成了泡影。张居正欣赏汤显祖的才华,却只是想让这位人才做他儿子登上进士的陪衬。万历十一年登第后,申时行、张四维也想把汤显祖招致门下,汤显祖以“木强之性”,⑩不愿攀附权势而拒绝招揽,被打发至南京太常寺,作闲部冷郎。而王锡爵之为人,史书载:“锡爵柄用三年,放逐贤士,援引憸人,今又巧获己私,欺罔主上,势将为居正之续。”(11)这些丞相首辅之臣,是不会为他开启公孙东阁的,所以汤显祖一生仕途坎坷,没有施展抱负的机会。顾嗣立认为,汤显祖既然受制于人,无法在政治上有大的作为,就把他的才华和雄心收束起来,把他的才华用到“四梦”的创作上。这无疑是才非所用,属无可奈何之举,故诗称“收拾雄心传四梦,枉教玉茗费仙才”,意在为汤显祖不能于仕途经济有所大用而深表惋惜。这说明,同传统文人的见解一样,顾嗣立眼中的汤显祖,首先是一位具有经国才略的政治家,文学,尤其是戏曲,只是末事,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即便如此,汤显祖的文才也非他人可比。他一旦投身所谓的“乐府”“小词”之作,他的“四梦”在难以数计的传奇作品中,也别开生面,独树一帜。故顾嗣立虽觉汤显祖政治上屈才,戏剧中却崭露头角,从而对他的戏剧无限喜爱,诚心拜服。“平生百拜服临川”,即表达他对汤显祖戏剧才华的折服。此外,他觉得自己与汤显祖在社会上的坎坷和遭遇有些类似,自己也想续写《还魂》之作,但又觉得才思文采不能与汤显祖相比,只好放弃这样的打算,而热衷观剧、议剧,在剧场演出的管弦声中,寄托自己的悲哀了。这里可以看到顾嗣立观看“四梦”演出特殊的心理表白,这在诸多观演“四梦”诗中极为少见。 三、冒襄之赞临川“妙好”与陈瑚之称临川为“狂流一柱” 冒襄的水绘园,是清初以“世乱不出”的诗文家,如陈维崧、吴应其、许承钦、邓汉仪、陈瑚、瞿有仲等人,聚会、演剧,议论时政、讨论人生哲学之处所。其得全堂演出剧目有《浣纱记》、《红梅记》、《玉簪记》等历史剧与风情剧,而以汤显祖的《牡丹亭》、《邯郸梦》、《紫钗记》最为多见,《清忠谱》、《秣陵春》等政治时事剧同样受到青睐。阮大铖的《燕子笺》在艺术上受到赞赏,而剧作者则成为观剧家嘲笑抨击的对象。看过得全堂的演出,这些朋友知交互相唱和,留下了许多观剧诗文,不少名篇佳什。冒襄与其后人汇集这些诗文,编为《同人集》十二卷。此书详细记录了这些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同人”们相互间的经历、友情和观剧感受,有重要的文化史和戏剧史价值。 《同人集》卷十,冒襄有《步和许漱雪先生观小优演吴梅村祭酒秣陵春十端句原韵》诗,其第三首云: 一部清商九曲珠,含毫花唾玉蟾蜍。临川妙好千秋擅,此日红牙字字如。 (冒襄原注:吴梅村《秣陵春》寄托遥深,词场独擅。前有元人四家,后与临川作勍敌矣)(12) 诗是为观吴伟业《秣陵春》而写的,故诗称赞《秣陵春》整部传奇,如九曲明珠。作者生花之笔,如宝物玉质蟾蜍的笔洗,吐出来精妙文辞。汤显祖的剧作美妙俊好,千秋独擅,今天的演唱的文句和奏出音乐字字如此,无不精美。诗虽是从《秣陵春》引出,并就《秣陵春》的演唱作出赞美,然而“四梦”与《秣陵春》的共同点,都是精妙美好,千秋独擅,很少有人能够与之匹敌。这既是赞美吴伟业,也是对汤显祖及其“四梦”的高度评价。 陈瑚是明清间著名的诗文家和学者,太仓人。崇祯进士,入清后绝意仕进,专事著述。作为明代遗民,他与冒襄交往甚密,是得全堂观剧的座上客,共同观演过《邯郸梦》、《狂鼓史》、《青冢记》、《燕子笺》等剧目。他于顺治十七年观演《邯郸梦》后,作《得全堂夜讌后记》。记中说:“伶人歌邯郸梦……主人顾予而言曰,嗟乎,人生固如是梦也,今日之会其在梦中乎?予仰而叹,俯而踌躇,久之乃大言曰:诸君子知临川作此之意乎?临川当朝廷苟安之运,值执政揽权之时,一时士大夫皆好功名,嗜富贵,如青蝇,如鸷鸟,汲汲营营,与邯郸生何异。”(13)此时,他想起汤显祖多次拒绝执政大臣的招揽,又出于义愤,凛然上疏,弹劾执政大臣与辅政大臣结党营私,卖官鬻爵,中饱私囊种种政治弊端,遭受贬官后愤然辞职。陈瑚不由不赞叹道:“若临川者亦可为狂流之一柱也。其作《邯郸》也,义形于外,情发于中,冀欲改末俗之颓风,消斯人之鄙吝。一歌之中,三致意焉。呜呼,临川意念远矣。”(14)他无疑把汤显祖看作明代晚期腐败政治中的中流砥柱,把《邯郸梦》看作涤荡社会末俗,扫除士子钻营、贪鄙颓风的清醒剂。陈瑚以“狂流一柱”,来概括汤显祖在明代政治生活、社会生活中的作用,显现了汤显祖道德人格的力量,也显示了汤显祖在晚明戏剧文学上独有的地位。陈瑚的这种评价,无论在当时和后世对了解汤显祖和《邯郸梦》都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