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谢良琦:玉茗才子生花笔 谢良琦《醉白堂诗集》九集,有长篇歌行《崔郡丞席上观邯郸梦歌》,其首四句曰: 玉茗才子生花笔,堂上芙蓉丽初日。四梦争传错采新,埋愁寄慨情非一。(15) 诗赞玉茗为“才子”。汤显祖才子之名渊源有自,邹迪光《汤义仍先生传》曾指汤显祖:五岁能属对,十三岁补弟子员,弱冠时即举于乡。这时的汤显祖已于古文词而外,能精乐府、歌行、五七言诗,诸史百家而外,通天官、地理、医药、卜筮、河籍、墨兵、神经、怪谍诸书矣。虽为一名举人,而名声已满天下。这说明他早有才名,是当时的知名才子。但这时汤显祖还年青,属常人所谓的才子。邹迪光在同一篇传记中进而指出:“世言才士无学,故戴逵、王弼之不为徐广、殷亮,而公有其学矣;又言学士无才,故士安、康成之不为机、云,而公有其才矣。”(16) 文中所指戴逵,系东晋美术家、音乐家,逵能鼓琴,工书画;王弼,好老氏,能言善辩,可谓才士,但比起徐广之精通百家术数,殷亮之擅长经学(按:明廖用贤《尚友录》卷四载,殷亮汉建武中为博士,诸儒说经赐席,胜者坐之,亮重席至八九),(17)则显得有才而少学。陆机、陆云虽文章冠世,比起皇甫谧(士安)博综典籍百家之言,郑玄(康成)“囊括大典,网罗众家”(《后汉书》卷六十六论赞),才、学之别,也显而易见。邹迪光以为汤显祖无论于才、于学,都兼而有之,不是有才而少于学,或有学而短于才。他没有这样的缺陷。在当时人看来,汤显祖之称为才子,既具戴逵、王弼之才艺,又有徐广、殷亮之广博;既如二陆之文章盖世,又有士安、康成网罗众家之学问。他是通才,是才华横溢的饱学之士。 谢良琦的诗,称汤显祖为既具才华又富学问的才子,他所作的戏剧,也就笔底生花,光彩四溢。此剧人物美好的面貌姿容,犹如堂上的芙蓉,受着旭日光芒的照射一样灿烂多姿,仪态万方。用“堂上芙蓉丽初日”来形容汤显祖剧作的总体面貌,为谢良琦的独到用语,也是对“四梦”总体风格和俊美的文学语言的一种概括,值得我们加以体认。 诗的后两句,所谓“四梦争传错采新,埋忧寄慨情非一”,说的是“四梦”虽然都如芙蓉丽日,但其思想内涵、内心深处的感情寄托,以及文采词章,则呈现出多样性,彼此并不相同。《牡丹亭》宣扬至情,发挥怀春慕色之情,奇丽动人,惊心动魄。《南柯》、《邯郸》,掇拾本色,所写卢生、淳于芬,历尽奢华苦乐,世态人情,为利禄之徒下一针砭,从梦中惊醒世人,风格简练遒劲。《紫钗》虽多丽词艳藻,但描写闺妇怨夫,备极娇苦。王思任《批点玉茗堂牡丹亭词序》,曾对“四梦”主旨与风格的不同,概而言之曰:“其立言神指,《邯郸》仙也,《南柯》佛也,《紫钗》侠也,《牡丹亭》情也。”(18)这都反映明清诗文家对“四梦”所含个性特色的评价。 谢良琦,字仲韩,号石臞,广西全州人。崇祯十五年举人,入清后任浙江淳安、直隶蠡县令。迁常州、延平通判。恃才傲物,孤直不容于时。久不得调,以老罢归。嗜读书,工诗能文,名于当世。有《醉白堂诗文集》。该诗作于康熙己酉(八年,1669)九月,是谢良琦受崔郡丞之邀,观看《邯郸梦》演出的纪实之作。 五、陆辂:修葺玉茗堂并演出《牡丹亭》的盛举 陆辂,字载商,号次云,常熟人。康熙三十三年,通判抚州。明亡时,玉茗堂毁于战火。陆辂到抚州,重整文教,修葺玉茗堂。落成日,偏召太守以下官吏与郡士大夫,出所携吴伶昆班演出《牡丹亭》。陆辂自己赋诗,后又征江南文士唱和以纪盛事。现存陆辂诗二首,诗云: 百年风月话临川,锦绣心思孰与传。一代人文推大雅,三唐诗格会真诠。常看宦味同秋水,却任闲情逐暮烟。奇绝牡丹亭乐府,声声字字彻天钧。 也学先生曲谱繙,还魂珍重十年论。偶寻烟月金溪岸,重整风流玉茗垣。白雪当时怜和寡,清商此日校澜翻。不才奈有归田志,负却春秋祀执幡。(19) 陆诗说,汤临川的剧作流传至此已有百年,作者锦绣心肠有谁为之传播继承?汤显祖作为有明一代文章的代表,人们推为大雅文字,他融会了初盛晚三唐诗格的真谛。生前把做官的况味都已参破,留下闲情随着暮烟起伏卷舒。《牡丹亭》在乐府传奇最称奇绝,无论文字和演唱,字字都如天上仙乐而今响彻人间。 他的第二首诗说自己也曾学习汤显祖翻阅曲谱,熟悉曲律,对《牡丹亭》的喜爱珍视至少超过十年。现在到临川做官,在金溪河边流连风月,重修风雅一时的玉茗堂墙垣。当年阳春白雪之曲不能得到更多的赏识、呼应,现在的演唱无异于波澜翻腾,显得酣畅淋漓。自己不久就要退隐归田,可惜不能在春秋祭祀中执幡灵前。 陆辂的诗,表达了对汤显祖由衷的敬重,对《牡丹亭》深厚的喜爱。他以“锦绣心思”、“大雅文章”、“奇绝乐府”来赞颂《牡丹亭》,以昆曲《牡丹亭》为钧天之乐,都是他发自内心的感受,也是对剧作和昆曲演唱的独特描写和评价,他之修葺玉茗堂、演出《牡丹亭》,有力地推动了《牡丹亭》在清代的演出。他为此而征集诗篇的韵事,也引起了清代诗人对《牡丹亭》更广泛的关注。 在呼应陆辂为修葺玉茗堂、演出《牡丹亭》题诗唱和的文士中,唐孙华可谓有代表性的一位。他的《东江诗钞》卷五,有《常熟陆次公,曾为抚州别驾,重葺临川玉茗堂,设汤义仍木主,演牡丹亭传奇祀之。诗纪其事,属和二首》,唱和诗云: 临川逸藻许谁群,笔挟仙灵气吐芬。才子文章机上锦,美人形影梦中云。金荃集在传新句,玉茗堂空冷旧芸。仿佛吟魂来月夜,落霞余唱或时闻。 使君才笔继清河,佐郡无心啸咏多。词客风流悲逝水,筝人舞曲按回波。张融宅畔刘琎访(刘琎至吴,曰:闻张融与陆慧晓并宅,其间有水必有异味,遂往,酌而饮之),宋玉庭前庾信过。往哲有灵应一笑,檀痕重掐断肠歌(临川句云,自掐檀痕教小伶)。(20) 第一首赞美汤显祖《牡丹亭》文藻超雄,无人匹敌。笔有灵气,词吐清芬。所作词曲,如机上锦绣,梦中美人。汤翁词曲虽如《金荃》集尚在人世流传,但玉茗堂早已人去楼空,旧有典籍已经零落。至今或在月夜,在那里仿佛还能看到诗人的吟魂,不时听到诗人霞光异彩般的吟唱。孙华这些诗句,结合陆辂修葺玉茗堂,对汤显祖剧词的文采作了生动的描写。机上锦绣,美人梦影,也是此诗留给我们独有的意象,令人印象深刻。 第二首诗多处用典。先是赞赏陆辂文采可比西晋文学家陆云。陆云曾被成都王司马颖荐举为清河内史,太安初被杀,门生故吏迎葬于清河。(21)事见《晋书·陆云传》。唐孙华用陆姓宗人先贤陆云的文采比喻陆辂修文教,有文采,用典十分巧妙。(22)唐孙华突出陆辂志在文教,不在吏事,故而有重整玉茗堂,演出《牡丹亭》的文雅盛事。诗之五、六句,又将陆辂比作齐、梁时的庾信、刘琎,将汤显祖比作宋玉和张融、陆慧晓。庾信祖上在晋室南迁后居住江陵,那里本属宋玉故宅。庾信自己在侯景之乱后,也被迫从建业逃遁江陵,居于故宅。庾信在《哀江南赋》里说:“诛茅宋玉之宅,穿径临江之府”,就是表达亡国士大夫哀伤和血泪之痛。唐孙华把陆辂修葺玉茗堂当作“宋玉庭前庾信过”,主要意思可能是形容汤、陆都是文人,有宋玉和庾信那样的文学才华。但也不排除从楚国与梁朝灭亡到明清易代诗人所联想到的亡国之痛。 另一个张融、陆慧晓的比喻出典在南朝。张融,字思光,南朝齐梁间吴郡名士,著名的文学家和书法家。陆慧晓,字叔明,同为吴郡人。他们都是当时清介正立、清廉礼让之士。张融笃于孝义,陆慧晓在梁武帝时历辅五政,而立身清肃。他们二人在苏州并宅而居。居旁有二杨柳。“武陵王晔守会稽,上为精选僚吏。以慧晓为征虏功曹,与府参军沛国刘琎同从述职,琎行至吴,谓人曰:吾闻张融与慧晓并宅,其间有水,此必有异味。故命驾往,酌而饮之。曰:饮此水,则鄙吝之萌尽矣。”事见《南史·陆慧晓传》、《南齐书·张融传》。(23)“张融宅畔刘琎访”,指陆辂造访玉茗堂,就像刘琎到张融陆慧晓的吴郡故宅去饮池中之水一样,他也是去吸取汤显祖的道德精神,感染汤显祖的人格魅力,以助消弭世人鄙吝之心。这既肯定陆辂修葺玉茗堂,演出《牡丹亭》的意义。诗在与张融、陆慧晓的联想中,又表现了对汤显祖高尚情操的敬仰。 唐孙华,字实君,号息庐,人称东江先生。太仓人。康熙二十七年进士。三十三年选陕西朝邑知县。召试改礼部主事兼翰林院行走。寻改吏部。以事去职。 另一位呼应陆辂唱和的,还有陶孚尹。 陶孚尹,字诞仙,号篮跛,白鹿山人。江阴人。贡生。康熙二十五年,选桐城教谕。擅吟咏,有《息园小草》、《学圃馀吟》等集。后人编为《欣然堂集》十卷。其卷三,有《虞山陆次公自抚州通判旋里以重葺临川先生玉茗堂落成诗见示索和即用原韵赋答》,诗云: 风流谁得并临川,大雅文章奕代传。花月三生谐夙愿,邯郸一枕悟真诠。遗词已见云生栋,法曲何愁玉化烟(原注:落成日次公命演牡丹亭剧以祀先生故云)。不负平生珍重意,新词新向夕阳天。(24) 这首诗同样把汤显祖描写为英俊杰出的风韵人士,称其著作为大雅文章,可以代代相传。《牡丹亭》使年青人在风华岁月实现三生夙愿,《邯郸梦》叫人在黄粱枕上惊悟出人生真谛。文采如滕王阁云飞画栋,演出中精美的乐曲如蓝田美玉,云蒸霞蔚,化为袅袅轻烟,可遇而不可即。这次演出完成了陆辂和他的友人毕生对汤显祖崇敬、对“四梦”珍爱的夙愿,现在写下新诗以作夕阳楼前留别的纪念。陶诗紧扣陆辂修建玉茗堂和演出《牡丹亭》,表达了自己的感受。 前面说到钱谦益称赞汤显祖“挽回大雅”,陆辂称汤显祖“文推大雅”,陶孚尹推崇汤显祖所著为“大雅文章”,几位诗人分别从人格、诗文与戏剧各方面,把汤显祖推向高尚、雅正、宏远、卓尔不群之列,说明清代诗人形成了一定的共识。在观演戏剧演出后,称其“大雅文章奕代传”,可谓对其戏剧推崇备至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