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舞美现代性的底线与张力:孙家班对市民趣味的征服与迎合 孙家班最擅长的是营造市民群体的生存环境,如《秋海棠》中的旧戏后台、《男女之间》的公寓、《大马戏团》的马戏团大棚、《夜店》的低级旅店等等。这跟抗战中后期(1941-1945)市民题材剧目在舞台上的兴起有关。孙家班正是在话剧回归市民社会这一大背景中开展艺术创作的。而战前的剧坛,在布景上出彩的剧目往往是些古装剧,恰如剧评人康心的观察: 战前业余实验剧团在卡尔登演出的时候,可以说是装置最“出风头”的时代,如《武则天》,如《太平天国》。幕布揭起,静静的布景,先是一个满堂彩。从掌声上来说,也许后来装置是没有从前那么精致,不过那时候的观众到底是第一代的观众,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绷紧的天幕,三夹板制成的全堂硬片子,加上卡尔登的优秀舞台条件和“业实”的出神入化的灯光,很可能叫初看话剧的人口张目瞪情不自禁,拍起手来。[11] 古装剧这一题材给炫目的舞美提供了充分施展的空间,颇能抓住市民观众的眼球。因此,这类剧目虽在艺术与思想上比较贫瘠,却仍是许多职业剧团的杀手锏。战前如此,战后亦然,如1940年代风行的古装剧《清宫怨》(姚克编剧、由费穆首次导演)。但是,这种取向背后潜藏着一个危机:其他剧团要收到同样的观众反应(票房),势必要将场面的奢华程度做得与前者相当,甚至要投入更多,而形式的膨胀必然导致形式的贬值,于是引起下一轮更大的投入,从而陷入恶性循环。且不说,这种单向度的纯量级上的增长,于舞台艺术的突破有无裨益,就是战时的资源能不能支撑整个舞美界走奢华路线,也是一个问题。 可以说,孙家班是比较成功跳出这种通胀危机的创作者,其成功得益于对话剧艺术“金本位”(golden standard)的回归。这种“金本位”是话剧艺术得以在中国扎根,与本土固有戏剧样式(戏曲)相竞争的资本,即五四以来中国话剧的总体趋赴——写实主义。在近代剧的舞台美术上,表现为对“眼见之实”的追求与营造,而这正是传统戏曲舞台所忽视的维度。孙家班的最大贡献在于:将话剧舞台上的“眼见之实”充分扩展至市民日常生活的诸多领域,并且通过强化舞美的交代性与有机性,辅助表演,烘托氛围,使得整个演出能够形成一种触动观众感官与心理的合力。这既是对话剧舞台艺术整体性的提携,也是对中国话剧舞美现代传统的完善。 《秋海棠》是孙家班参与的戏中最卖座的一部,全剧的容量为五幕加一个序幕,景多而人众。表导演在构思的时候特别强调外在形象的重要性,如要求人物“在外观上要一望而知就是个红伶”。[20]《秋海棠》舞美设计也极力配合这一任务:一、努力再现环境的实体感,将门窗等装置都做成立体硬景。二、突出特定场所的标识,如军阀客厅内的陈设(军阀本人着军服的挂像、西式拱廊、扶手沙发等)。[21]三、着力再现剧情中的特殊效果,如秋海棠与罗湘绮对坐烤火中的火堆,以及后来秋海棠隐居樟树屯时取暖的场景(用了隐蔽在火堆下的以干电池为电源的红光装置来实现)。[22]第五幕是悲剧的起底之幕,石挥扮演的是消沉后隐居起来的秋海棠,以一头白发与满脸皱纹的造型出场,令人唏嘘不已。勿须多余的言语,一代红伶的悲剧跃然台上。[23] 《男女之间》与《大马戏团》的舞美常被人相提并论,并被贴上“立体主义”的标签。[24]但彼时人们津津乐道的“立体主义”,并不是我们所知的毕加索式的以散点透视与几何化的物象为表征的“立体主义”,确切地说,是一种“立体化”的布景样式。这种样式被看成是对早期以软幕绘景为主的“平面”布景样式的超越,比后者更写实。平面的布景常被人们看成是低级的文明戏的特色。是否“立体”(写实),是当时人们判断舞美是否“艺术”的重要的指标。 《男女之间》在设计室内景时,用了半截的立体墙壁硬片,观众可以越过墙片看到室外上海滩的洋房景片。故本地观众便可以将一些切身的日常体验投射进剧情。这种“似曾相识”恰是以经验主义为哲学基础的写实主义美学的重要凭借。[25](P.5)半截墙片虽然新颖,且节省材料,但由于无法设置顶棚(高度不够,比演员要低),常规的光位很难同时渲染内景与刻画人物造型,以及区分内外空间。设计师通过光位与光区的巧妙控制,解决了这一问题:在第四幕“灯火管制”的规定情境中,设计师将室内的光源设定为一只落地灯(落地灯的高度比墙片低),并在上面覆盖了一张毯子,这样光线便可以限制在半截墙片合围成的室内,人物的上部即使打不到光也有了合理性,也再现了“灯光管制之夜的室内”这一情境。[24] 《大马戏团》的舞台设计也在景片高度上做了些文章。大幕开启的瞬间,观众几乎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幕布拉上,拉上,已经拉到十二尺了。可是再拉上,再拉上,整整的十八尺!舞台的高度大了一半,高高地搭着马戏团的大棚,真是“大”马戏团,观众在瞪着它,有人说:平常看戏,只看一分钟的布景,那天足足看了五分钟。[11] 为什么设计师要将舞台的高度提升那么多呢?当时,“布景片子的高度通常是十三尺,幕布最高也拉到这种程度,可是大马戏团向高度上伸展了许多”。[11]这样做是要冒一些风险的。一般来说,提升式大幕拉起时,观众首先看见的是演员的下半身,会给人不舒服的感觉。其实,《大马戏团》的景片之上别有洞天。因此,设计师才有意在开戏的空场,用提升式大幕引导观众的视线,遍览整个舞台。从剧照[26](P.1-P.32)可以看出,卡尔登大戏院的舞台并不大,堆上了各种道具与装置后,更显局促。观众之所以觉得舞台空间“大”,主要是因为整个舞台空间向上做了延展,比一般的舞台面高出五尺。从根本上说,观众的震撼来源于舞美师对“自然空间”[27](P.23)②的一种写实,所再现的空间性质与《秋海棠》中的“戏园后台”一致。此举既迎合了观众对“一个有着顶棚的大马戏团”的想象,又超出了观众的预期——在这之前,观众所习见的室内景,多为客厅、卧房等场所,景片的高度有限。舞台空间狭小是发育不足的中国剧场艺术的共同限制。孙樟设计的《大鹏山》一剧就是因此而表现不佳,“舞台的狭小不能使得伟大场面表现出来”。[28]由于《大马戏团》不涉及外景,空间再现上的压力比侠盗题材的《大鹏山》要小些。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