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元季南北新声大炽与周德清对“正音(乐)”的考求 一般以为,有元一统后,北曲大兴,作者日众,遂有种种不合音律之处,周氏撰写此书正是有意指点当时北曲的创作。其实不然。如上所云,当时的曲坛,关键并不在于北曲大兴,而在于南北新声大炽;⑨同样,周德清的考音定律,首先在于对曲统的辨识,其旨一以中原雅音为正,明确标举北乐府方为一代之正声,而南曲不过亡国之音罢了。也就是说,对周德清而言,辨统是为第一要义,考音不过具体之路径而已;而这一关于曲学史的辨统,与当时“一天下”的呼声有着直接的关联。关于这一点,《中原音韵》曾有明确表述,“中原音韵三声,乃四海所同者,不独正语作词”(周德清“正语作词起例”),作词(“正乐”)之根本在于正语,正语之根本在于“一天下”而已。 余尝于天下都会之所,闻人间通济之言:“世之泥古非今、不达时变者众,呼吸之间,动引《广韵》为证,宁甘受鴂舌之诮而不悔,亦不思混一日久,四海同音,上自缙绅讲论治道及国语翻译,国学教授言语,下至讼庭理民,莫非中原之音。不尔,止依《广韵》呼吸……如此呼吸,非鴂舌而何?不独中原,尽使天下之人俱为闽、海之音,可乎?切闻《大学》、《中庸》,乃《礼记》中语,程子取为二经,定其阙疑,如‘在亲民’之‘亲’字,当作‘新’字之类是也。圣经尚然,况于韵乎?合于四海同音,分豁而归并之,与坚守《广韵》方语之徒,转其喉舌,换其齿牙,使执而不变,迂阔庸腐之儒,皆为通儒;道听途说,轻浮市廛之子,悉为才子矣。”余曰:“若非诸贤公论如此,区区独力,何以争之!”(周德清“正语作词起例”) 泰定甲子秋,复闻前章余论:“四海之人,皆称父(去声)、母(为‘姥’音),《广韵》……悉如今之南宋戏文唱念声腔。考自汉、魏无制韵者。按南北朝史,南朝吴、晋、宋、齐、梁、陈,建都金陵;齐史沈约,字体文,吴兴人,将平、上、去、入制韵……详约制韵之意,宁忍弱其本朝,而以敌国中原之音为正耶?不取所都之内通言,却以所生吴兴之音,盖其地邻东南海角,闽海之音无疑,故有前病。且六朝所都,江、淮之间,缉至乏俱无闭口,独浙有也。以此论之,止可施于约之乡里矣。又以史言之:约才如此,齐为史职,梁为大臣,孰不行其声韵也?历陈,陈亡流入中原。自隋至宋,国有中原,才爵如约者何限?惜无有以辨约之韵乃闽、浙之音,而制中原之韵者。呜呼!年年依样画葫芦耳!南宋都杭,吴兴与切邻,故其戏文如《乐唱分镜》等类,唱念呼吸,皆如约韵。昔陈之《后庭花》曲,未必无此声也。总亡国之音,奚足以明世法!惟我圣朝,兴自北方,五十余年,言语之间,必以中原之音为正。鼓舞歌颂,治世之音,始自大保刘公、牧庵姚公、疏斋庐公辈,自成一家。今之所编,得非其意乎?彼之沈约不忍弱者,私意也,且一方之语,虽渠之南朝亦不可行,况四海乎?予生当混一之盛时,耻为亡国搬演之呼吸,以中原为则,而又取四海同音而编之,实天下之公论也。”(周德清“正语作词起例”) 这两段文字合起来看,便是一篇叙述《中原音韵》撰作缘起的总纲。当蒙元灭宋之后,南北混一之初,有关音韵的争执前所未有地兴盛起来。显然当时颇有一群文人士大夫,始终坚持《广韵》音系。《广韵》重修于北宋景德、祥符年间。六朝时期,大抵一为审音,一为作文,韵书蜂出,沈约不过其中一家,只是其四声八病说于近体诗的起来颇有影响罢了。隋末,陆法言等人考古今通塞、南北是非而为天下正音,遂有《切韵》一书;此后,唐有《唐韵》、宋有官修《广韵》(同时又有《礼部韵略》一种),大抵与《切韵》一脉相承,却也非全无变异。后来《切韵》、《唐韵》亦皆佚失,今存韵书惟《广韵》最古,遂为当时诗韵大宗。然而,周德清对“《广韵》派”的批评却极为奇怪。在这段文字中,周氏竟直接将《广韵》等同于沈韵,句句所驳皆不离沈约其人;《切韵》意在正音,宋室遂因之而定《广韵》通行天下,周氏在混淆沈韵与《广韵》之后,却反复斥责《广韵》并非正音,沈约最初制韵不过源于私意罢了。其辨证过程如下:第一,身在南朝,不忍弱其本朝,遂不主敌国中原之音,而以南音为正;第二,甚至不取南朝通行之语,即今以南京为核心的江淮一带语音,而以乡音为正;第三,当后人将沈韵作为南音代表时,往往称之为吴音,⑩然而,周氏却明确指出沈氏所取乡音——因沈约乃吴兴人(吴兴,今浙江湖州)实乃闽浙之音,亦称闽海之音;第四,并因“杭州与吴兴切邻”,更直接将这一音系与南宋戏文的声腔联系起来,道是,“悉如今之搬演南宋戏文唱念声腔”,“故其戏文如《乐唱分镜》等类,唱念呼吸,皆如约韵”,等等。这样,一步步曲折说来,便推出最关键的结论:这一南宋戏文,与陈后主《玉树后庭花》相似,皆出于沈韵,都不过亡国之音而已,“奚足以明世法”!因此,周德清等人纷纷考音定律,欲以中原之音雅正四方之音,并指点当前乐府的撰作。 周德清依托金元北曲以重订中原音韵,或者说,周氏在论断南北曲孰为正统之时,直接引发了一个新的概念——“大元乐府”。这一概念,首先确立国初北方诸俊(多由金入元者)的撰作为典范:“国初混一,北方诸俊新声一作,古未有之,实治世之音也”。其次,因深慨后世创作不继,音律多讹,遂详考前辈音声以指点当下,“欲作乐府,必正言语,欲正言语,必遵中原之声”。因此,在周德清笔下,并非所有北曲皆能称之为乐府,“彼之能遵音调,而有协音俊语可与前辈颉颃,而谓‘成文章曰乐府’也,不遵而增衬字,名乐府者,自名之也”(“中原音韵自序”)。再次,周德清于“乐府”之外,别以“传奇”指称北杂剧,“戏文”指称南戏。(11)“戏文”一词向来为南戏之通称,以“传奇”指代北杂剧却不常见,今人更很少提及。(12)“戏文”原有(搬演)故事之意,这里用“传奇”指代杂剧,大约与“戏文”类似,也是强调杂剧的故事性。同时,“传奇”一名,暗指所传者乃奇事奇文,这一概念袭自唐传奇,属文人写心或游戏之作,而戏文不过初具故事情节而已,二者相较显然雅俗有别。由此可见,“传奇”雅于“戏文”,二者均偏重叙事;“乐府”又在传奇之上,偏重曲辞——用以指代套数与只曲小令(亦包括剧曲中所摘录者)。对周德清而言,“大元乐府”又特指以国初北方诸俊为典范,必遵中原之声(“遵音调”)、必有协音俊语(“成文章”)者,以之入乐而歌(“入弦索”),方可以鸣一代治世之音。 周德清等人在鼓吹“大元乐府”的同时,重新梳理了历代乐府的变迁,并由此重建了北宋以来南北文学统纪的变迁。虞集《中原音韵序》道: 乐府作而声律盛,自汉以来然矣。魏、晋、隋、唐,体制不一,音调亦异,往往于文虽工,于律则弊。宋代作者,如苏子瞻变化不测之才,犹不免“制词如诗”之诮;若周邦彦、姜尧章辈,自制谱曲,稍称通律,而词气又不无卑弱之憾。辛幼安自北而南,元裕之在金末国初,虽词多慷慨,而音节则为中州之正,学者取之。我朝混一以来,朔南暨声教,士大夫歌咏,必求正声,凡所制作,皆足以鸣国家气化之盛。自是北乐府出,一洗东南习俗之陋。 此段文字以为乐府自汉以来,于文虽工,于律则蔽;北宋以苏轼为宗,犹不免制词如诗之诮;当北宋将亡之时,有周邦彦出,南宋姜白石继之,皆有志于音律,以礼乐自任,却词气渐趋卑弱。北宋亡后,惟辛弃疾由北而南,北方又有元好问,皆绍继苏轼而来,虽词多慷慨,而音节为中州之正,学者取之。由此可见,第一,这段议论的核心仍在于对南北文学的辨统。以北曲绍继宋词,同时,词以北宋苏轼为宗;而斥南宋词气萎弱,殆北乐府出,方一洗东南之陋云云;第二,以元曲绍继宋词,并溯至唐、隋以上,由此重构了一部汉以来的乐府变迁史,甚至以为历代乐府,虽体制不一,音调亦异,却往往文律不得兼工。惟我朝混一以来,士大夫歌咏,必求正声,以鸣国家气化之盛。这或许才是周德清等人鼓吹“大元乐府”的根本原因。 简言之,周德清明确将南朝沈(广)韵与中原音韵相对,以南宋戏文与大元乐府相对,以为前者乃亡国之音,后者乃治世之音;元曲,也因此得以绍继唐诗、宋词,为一代文学之正声,是谓“大元乐府”。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