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宫内承差轶闻 目前,陈得林宫内承差相关轶闻与回忆,笔者查阅到四则: (一)“内廷供奉一鸣惊人” 齐如山在《陈德霖评传》中载:“德霖……光绪十六年挑入升平署当差,在宫中第一次演戏是同孙菊仙、穆凤山二人合演《二进宫》。那时孙菊仙正是气足声洪的时候,穆凤山是大名鼎鼎,德霖的嗓音刚回来年月不久,也是正好听的时候,西太后大乐,很夸奖这出,说孙某(指孙菊仙)这出戏比金福好(指谭鑫培),德霖刚出马也还配的上。西太后说完之后回宫,后台诸人一齐给陈德霖道喜,说这是百年不遇的事情,刚挑上差使,头一次演戏,就蒙佛爷(指西太后)指名夸奖,是以往没有的。德霖当然也非常得意,他曾说:回来家,几乎三夜没睡好觉。因为在宫中当差的名角都知道了这件事,回家来一个传十,十个传百,第二天大家都知道了,都来探询。家中人也都问是怎么个情形,于是闹的家中人来人往,热闹了好久天。他自己一想:头一次虽然得了好,以后更得小心,从此便害怕起来。幸而以后接续演了几次都没出毛病,才放了心。由此一来,不但宫中得了面子,连外边搭班也容易多了。这个班也来约,那个班也来请,从此便发达起来。而逢到宫里去演戏,升平署总管太监也特别照应,诸事代出主意,后来更是特别用功,天天吊嗓子;并且常想:我这嗓子既是由坛根遛出来的,不要忘了坛根的好处,每逢无风无雨的天气,还要时时到坛根走走……我说有志者事竟成,此之谓也。”(49) 从齐如山此段叙述中,我们稍加“消化”就能读懂几层意思。一、陈得林技艺精湛,不逊早先入宫的名角,入选昇平署即一炮而红。二、“老佛爷”随口一句赞赏,即可提升一位戏曲艺人在宫中及民间戏曲舞台上的声望和地位,让其名利双收。统治者的审美选择,直接影响着民间百姓的价值判断。“从众心理”成为成就“名角”的重要推动。三、陈得林并未得意忘形,反而更加小心谨慎、不忘根本,宫中承差如履薄冰,容不得半点差池。 (二)“德霖清宫扮灵官” “宫中演戏虽不打通,但需跳灵官,名日净台。至少4为或8位、16位,倘遇大礼节,则扮32位。一次派德霖扮灵官,德霖说‘我扮灵官?灵官归净角应行,生角都不管,旦角更不管了,祖师爷的规矩,旦角不许动朱笔。’总管太监说:‘但是皇帝让你扮你就得扮,祖师爷也不敢违抗圣旨!每逢遇到大节日,是好角都得扮;这次让你扮就是抬举你,你就扮吧,没错儿。’当时扮者尚有鑫培、桂芬、桂官诸人。德霖在科班中当然学过武的,跳得还是很随得上大家。当时西太后说:‘德霖跳的还真不错。’跳过之后,总管说:‘你看,让你扮你还不愿意?结果你又得了面子了,还不谢谢我!’这也是德霖一次得意的事情,并且说:‘在宫中演戏什么都得会,不晓得让你干什么呢’……演戏论刻,宫中戏不论钟点。有时候也有伸缩。有一次德霖唱《花园赠金》。西太后听着好听,说接着演《彩楼配》罢。这也是德霖生平得意的事情,但这也是很难有的事情……”(50) 齐如山提及的这则掌故,记述了宫中开戏必须先“跳灵官”的这一规定程式。叙述中,既能读到艺人内心对“祖师爷”所定规矩的尊重与沿袭,又能感受艺人到宫中献艺必须“察言观色、听命于人”的无奈与妥协。即便戏曲名伶又如何,在宫中“主子”的眼中始终只是供人赏玩、娱乐的“奴才”。面对总管太监的“抬举”,只能“笑脸相迎”,结果是“罚”是“赏”,全凭个人的功底和积累,宫承差的辛酸,只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三)宫内排演《雁门关》,陈得林以慈禧日常举止为蓝本,揣摩箫太后一角 齐如山在《谈四角·陈得林》中载: 光绪年间,(按:宫内)虽然排的戏很多,但都是旧戏重排,且都是单出,没有任何新编的戏,有之也就是外头排好,在戏园中演过之后,才在宫中演唱……重排《雁门关》,据说是因为慈禧太后看着陈得林去(按:演)八本《雁门关》的太后,非常之好,所以才排这出。按《雁门关》的太后一角,与《四郎探母》的太后,一样的性质,在陈得林未演之前,是归花旦行扮演……自陈得林去太后,这行算是归了青衣。陈得林在宫中演戏已久,每次都看到西太后入坐观剧的走法,他把西太后的步法、姿势、身段都看得很熟,且在家中,私自也常模仿、练习,日期长久,学得很像,别人都不知道。一次他去《雁门关》得太后,一出台,就学得是西太后的脚步……他进场之后,不但太监宫女们,看着像西太后之行走,连各妃嫔,都以为极像。西太后大乐,不好意思夸他别的话,只说了个他真聪明(51)。 后面齐如山还特意补充到: 以上这一段话,得林自己并未说过,后来我拿这套话问她,他笑了一笑,没有说什么。隔了一会,他说在宫里头,不得不承认的,你要说实在是学老佛爷,她高兴夸你两句,自然很好;若是不高兴,说你擅敢学我?也可降罪的(52)。 从齐如山补充的几句言语中,我们再次体悟到陈得林谦虚、谨慎、细密的处世之道和对演戏技艺精益求精的钻研精神,亦可以看出太后老佛爷的喜怒无常和“民籍教习”宫内演戏生活的小心翼翼。此后,无论在民间还是宫廷内演戏,陈得林的“太后”俱是如此扮演,其“以慈禧为蓝本,揣摩箫太后一角”的故事亦不胫而走。民间每每上演此剧,陈得林只要台步一亮,便能获得满堂彩。 (四)《昭代箫韶》昆改乱,陈得林叫苦 光绪时期,慈禧太后在宫中大肆倡导乱弹戏,宫内对乱弹新戏的需求亦日益提升。先前不断经由民间伶人带入宫廷的民间乱弹新戏已远远不能满足慈禧的观赏欲,于是其下令逐步将宫内部分优秀昆弋本翻成乱弹本。而其中最为壮观和庞大的工程就是连台本戏《昭代箫韶》的改编工作。 史学家周明泰曾就此事,询问过当时“本家班”(53)中亲眼目睹过此事的学生,他回忆道: 当时系将太医院、如意馆中稍知文理之人,全数宣至便殿。分班跪于殿中,由太后取昆曲原本逐出讲解指示,诸人分记词句,退后大家就记忆,拼凑成文,加以渲染,再呈定稿,交由“本家”排演,即此一百零五出之脚本也……(54) 当时负责为《昭代箫韶》安腔的陈得林也曾回忆说: 老佛爷所编的词,不但不能改,而且还得大恭维。可是有许多词句,真是难以安腔,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迁就。所安的腔,唱出来好听,她便得意,自以为编的词句好,容易唱,倘安的腔唱出来不好听,她不好说她词句不容易唱,她说腔安的不好,所以为她编的一套词安腔,得出几身汗。最初是很难,因为腔安的好听,字音则不正,戏界名曰倒字;字音正,腔又不容易好听,所以要大费斟酌。(55) 谭鑫培得知此事后,启发陈得林:“你不要太傻,从前听昆,还有人讲究字音倒不倒,如今听皮黄的人谁讲究这个?只要好听就成。”(56)陈得林按谭鑫培说的做了,几经试探下来,慈禧果真没有理会,安的腔只要顺溜儿、好听,慈禧便觉得满意。此后,陈得林也就轻松、大胆的把这件事给完成了。慈禧对陈得林的表现自然很是满意,此后对其则更加眷顾。 从慈禧太后将《昭代箫韶》昆曲本改乱弹本这件事情看来,她虽然对乱弹戏有着一定的认识和了解,但涉足不深。对于创立戏曲唱腔中最为重要的“倒字”问题,她也觉得无足重轻。剧本编撰当中,她不仅让不懂乐律的太医院、如意馆中稍知文理之人参与创作,还自己随时、随意、即兴编词,使《昭代箫韶》的革新工作多了些许“随意、草率”的嫌疑。而为负责为《昭代箫韶》“安腔”的陈得林,不能不承认他是一个对艺术极为认真和负责的伶人,后期他的“敷衍了事”,也实为宫中求存的无奈之举。 借助宫中“昇平署档案”、“民间梨园史料”“京剧唱片”等多种资料的相互验证、互为补充,本文大致建构起光绪年间陈得林内廷演戏的大致面貌。 陈得林于光绪十六年(1890)五月二十五日入宫担任“民籍教习”,据昇平署档案载,此年至光绪二十九年14年时间,共演出戏目56出,演出活动不温不火,稳中求存,深得慈禧太后赏识。宣统三年(1911)年退出昇平署。 光绪朝陈得林主要承应剧目20余出,尤以《祭江》、《孝感天》、《赶三关》、《彩楼配》、《虹霓关》、《孝义节》等最为著名。《故宫珍本丛刊·乱弹单出戏》中所刊剧目《审七长亭》是目前唯一可确定的陈得林演宫内出戏本。相关曲本至今未能得见。 从目前掌握陈得林唱片情况看,1908年所灌唱片《祭江》(百代唱片[二簧慢板]“曾记得当年来此境—清风—现未亡人”年代最早,归属明确,灌制时间在陈得林宫内承差时限之内,且被故宫博物院所藏,版本最为权威,能够反映当时个人唱腔及戏曲音乐的大致面貌。 四则宫内承差轶闻,充实了少有描述的“昇平署档案”,使陈得林的宫内承差生活变得丰厚且生动鲜活。虽然所述故事各异,但陈得林个人性格中勤勉、谦虚、谨慎、踏实的性格显露无遗。我们在感叹其用华美、瑰丽的戏曲唱腔、身段书写晚晴宫廷繁华京剧史的同时,更为其始终难以挣脱的“听命他人”的“奴才”身份而唏嘘不已。诚然,宫中承差“如履薄冰”,甚有性命之忧,但“内廷供奉”的超凡身份,却也给游走于民间和宫廷的陈得林带来精神和物质上的极大满足,使他成为宫中和民间戏曲舞台上均炙手可热“一代名伶”。“民籍教习”也好,“内廷供奉”也罢,仅是一个称谓而已,“能够出入宫廷,为最高统治者献艺”,即已是对艺人的最大肯定与褒奖。而诸多和陈得林一样的“民籍教习”,也正是凭借“既出入宫廷又献艺民间”的这一特殊承差方式,在二者建立起一座无形的戏曲文化交流之桥,经由无数次民间到宫廷,再由宫廷到民间的循环往复之后,成就了中国京剧的最终辉煌! (责任编辑:admin) |